他像一座被海啸冲垮的、华丽的沙雕。
王强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富贵,还记着不?二十多年前,你爹当村长,要盖村委会,说没地方,硬是把我家的猪圈给拆了。他说,这是为了村里的‘大局’。”
李富贵的身体猛地一颤。
王强捡起地上那枚徽章,在他眼前晃了晃,又扔回地上。
“今天,你在这儿搞这套‘荣耀榜’,说要给家乡争光,是不是也觉得,这是为了‘家乡’的大局?”他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鄙夷与怜悯,“醒醒吧。家,是累了能回来歇脚的地方,不是让你拿出去展览的橱窗。”
说完,他起身离开,再没有回头。
庆典,就这样以一种无人预料的方式草草收场。
黄昏时分,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美的血色。
数十个没有立刻离开的“落榜者”,自发地聚集到了村外那条蜿蜒的小河边。
二愣子——那个当年全校公认的“废物”,谁也瞧不起的傻大个,此刻却成了人群的中心。
他从皱巴巴的口袋里,掏出那张被退回的、印着“谢绝入内”的邀请函,笨拙地,却又无比认真地,将它折成了一只小小的纸船。
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燃了纸船的帆。
火光映在他布满沧桑的脸上,那双曾被认为“痴呆”的眼睛里,此刻竟清明如洗。
“我娘走前,拉着我的手,问我在城里过得好不好。”他的声音很沉,像河底的石头,“我说,好,吃得饱,穿得暖,老板器重我。”
他看着那只燃烧的纸船,轻轻放入水中。
“今晚,我才敢跟自己说实话——不好。我过得一点都不好。但我还活着。”
那只载着谎言与火焰的纸船,顺着水流,晃晃悠悠地漂向远方。
像是某种仪式的开始。
一艘、两艘、上百艘纸船被陆续放入河中。
它们是用撕碎的榜单、褪色的工牌、烧焦的借条、甚至是写着“离婚协议”的纸片折成的。
每一艘船,都承载着一个不愿再被提起的城市故事,一个无法向家人诉说的沉重秘密。
河面上,火光点点,如同一场盛大的水上葬礼。
陈景明一直站在河岸边,左手插在口袋里,那根食指的冰凉触感,如影随形。
他没有放纸船。
他仰起头,望向那片由深蓝向墨黑过渡的夜空。
刹那间,他再次看到了那奇异的景象。
夜空中不再是星辰,而是浮现出密密麻麻、数以万计的名字——全是“回声站”里那些注册者的真实姓名,它们交织、流动,汇成一片璀璨而沉默的星河。
一个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在他耳边轻轻响起。
是妹妹的声音。
“哥,你看,天亮了,这次我不怕黑了。”
他闭上眼,任由晚风吹过脸颊,轻声回应,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也不怕,忘了你是谁了。”
第二天清晨,村支书带来了两个消息。
第一,县里连夜开会,正式撤回了对k村及周边几个村庄的“空心村集中整治”复议,并破例新增了一项“乡土情感地标保护名录”,k村,作为第一个“自发完成精神重建”的村落,入选首批试点。
第二,村口那座废弃多年的“守灯亭”旁,一夜之间,不知被谁立起了一块粗糙的石碑。
没有复杂的碑文,更没有捐赠者的姓名,上面只用最朴拙的字体,刻着一行大字:“此处不记功名,只录乳名。”
远处,那片曾被他们逃离的麦田,在晨风中翻滚起伏,像是无数人跨越时空的低语。
而在千里之外,深圳南山区的一栋摩天写字楼里,一场紧张的融资路演正在进行。
一个叫kevin的男人,正对着一众投资人,流利地讲解着ppt上的商业模型。
忽然,他停了下来,关掉了投影。
会议室里一片愕然。
他看着桌上那些表情各异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带着浓重乡音的语调,轻声说:
“对不起。我不是‘深漂精英’kevin。”
“我是狗剩。”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
而在会议室最不起眼的角落,一盏不知是谁带来的、样式老旧的护眼台灯,在感应系统失灵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亮了。
夜色更深了。
河边的火光早已熄灭,人群也已散去,只留下被露水打湿的河岸。
陈景明独自一人,沿着儿时的小路,向村子深处走去。
河水带走了那些被撕碎的城市身份,而他口袋里,那张被他带上舞台的全班合影,却依然完整,沉甸甸的,仿佛还留有昨日的体温。
这条路的尽头,埋葬着他无法随波逐流的过往。
他知道,这场盛大的告别之后,他还有最后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