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柱哥的嘶吼像一柄生锈的铁锚,被猛地从泥泞的河床里拽出,带着十年淤积的怨恨与不甘,重重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不是一个人的哭声,而是一代人被压抑的灵魂,找到了一个决堤的豁口。
哭声,如瘟疫般开始蔓延。
先是后排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褪色军装的老兵,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剧烈地耸动,紧攥的拳头指节发白,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敌人搏斗。
接着,一个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女人,突然蹲下身子,昂贵的丝巾捂不住从指缝间溢出的呜咽,她头顶那“投资女王”的标签在泪水中模糊不清,只剩下童年时那个瘦弱的“小辫子”。
“啪嗒。”
一声清脆的响动。
前排,一个被称为“地产大亨”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扯下了胸前那块象征着千万身家的金色胸牌,随手扔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他身边的几个人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传染了一样,纷纷沉默地、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西装、名表、限量款手袋,这些曾被他们视为铠甲和勋章的东西,此刻却成了扎人的刑具。
混乱中,一道清瘦而坚定的身影挤开人群,走上了舞台。是李娟。
她没有挂任何胸牌,只穿着一件朴素的衬衫,像一株在石缝中倔强生长的野草。
她从陈景明手中接过那支冰冷的麦克风,目光没有看任何人,而是径直落在了那个刚刚失态的房地产老板身上。
“王海,”她没有用任何尊称,直呼其名,“你说你爸走的时候,你在国外谈一个上亿的合同,没能赶回来,是你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王海猛地抬头,眼中满是血丝。
“可你知道吗?”李娟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进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你妈临终前,还在给你织那件灰色的毛衣。她眼睛已经看不清了,织了拆,拆了又织,直到断气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毛线。线头,都没来得及剪。”
王海的身体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发出了野兽般的哀嚎。
李娟没有停,她缓缓转向主席台最中央,那个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同学会会长——李富贵。
“李富贵,我看了你的‘荣耀榜’。”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冰冷的质问,“三百二十七个‘成功校友’,三百二十七份光鲜履历。可是,没有一个人,在‘主要成就’那一栏里,写上自己父母的名字。你管这个,叫荣耀?”
李富贵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精心策划的一切,他引以为傲的秩序和规则,正在他眼前,以最彻底、最残酷的方式,分崩离析。
就在全场陷入一种痛苦的死寂时,一个更不引人注意的身影,从最后一排,默默地站了起来。
是小芹妈。
她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衣,手里紧紧抱着一个旧布袋。
她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向主席台。
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剧烈跳动的心脏上。
她没有上台,只是走到了那个巨大而刺眼的led屏幕前。
屏幕上,“荣耀榜”的滚动已经停止,定格在李富贵那张志得意满的笑脸上,显得无比讽刺。
小芹妈从布袋里,颤巍巍地掏出一叠东西。
那不是钞票,也不是房产证,而是一沓沓用细绳捆好的、泛黄发皱的票据。
她解开一根细绳,将那些票据一张张展开,像是展示一件件绝世珍宝。
“这是……小芹上幼儿园的学费单,五块钱。”
“这是她小学买练习本的发票,一块二。”
“这是她初中住校的生活费收据,三十块……”
她的声音沙哑、微弱,却有一种穿透所有喧嚣的力量。
二十年的含辛茹苦,二十年的废品与汗水,就浓缩在这一叠薄薄的纸里。
在那些动辄千万、上亿的数字面前,这几块、几十块的单据,却显得重如泰山。
最后,她从布袋最深处,掏出一张被抚摸得起了毛边的照片,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冰冷的屏幕上,正好盖住了李富贵的脸。
照片上,一个年轻女孩穿着硕士服,笑得灿烂如阳。
“我捡了一辈子垃圾,人家都笑我,”小芹妈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光,“可我女儿研究生毕业那天,抱着我说,‘妈,谢谢你’。她说她不用我操心了,可我知道,从她喊我‘妈’的那天起,她就不是我捡来的娃,是我亲生的闺女。”
她没有说自己是“养母”,也没有提“遗孤”,只有一个字——“妈”。
全场,再没有一丝声音。
县招商办的周主任,一直站在侧台,手里那支派克金笔悬在半空。
他面前的笔记本上,清清楚楚地列着一排名字,后面跟着“可投资指数”、“人脉价值”、“政策倾斜建议”等冰冷的栏目。
金笔从他僵硬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滚进了一条缝隙。
那份评估名单上,“可投资指数”一栏,再也没有被填上一个字。
混乱的人群中,王强早已脱下了那顶黄色安全帽。
他带着几个从工地上找来的年轻小伙子,像沉默的摆渡人,穿梭在崩溃的情绪海洋里。
他们扶起一个因过度激动而抽泣到眩晕的老人,搀着一个腿脚发软、几乎要瘫倒的妇女,将他们一个个送往后台那个临时的“避难所”。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主席台的角落。
李富贵像一滩烂泥般瘫坐在那里。
那件专门定制的暗红色唐装领口歪斜,胸前那枚象征着“会长”身份的徽章掉在脚边,蒙上了一层灰。
没有人去看他,更没有人去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