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展堂这辈子最怕两样东西:一是衙门的大牢,二是佟湘玉的算账本。
眼下,他感觉这两样快要合二为一了。
事情起源于一个看似平凡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铺在同福客栈大堂的地面上。
吕秀才正对着账本愁眉苦脸,郭芙蓉在一旁试图用指尖的内力逼一只苍蝇就范。
佟湘玉的声音从后院飘进来,带着一丝焦躁。
“展堂,你去瞅瞅,门口那是个啥东西?躺了有半柱香的工夫咧。”
白展堂应声而出,心里嘀咕着千万别是官差醉倒在家门口。
门廊下阴影里,确实躺着个长方形的物事,却不是人,是个普普通通的木盒子。
材质一般,也没上锁,就那么搁在那儿,像个被遗弃的孩儿。
他左右张望,长街寂寂,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啥玩意儿?”李大嘴围裙都没解,凑了过来,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那盒子,“挺沉。不会是哪个缺德鬼扔的破烂吧?”
“你懂个啥,”白展堂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那股子江湖里养成的警惕性冒了头,“万一是‘那个’呢?”
他做了个爆炸的手势,脸色凝重。
这话一出,连刚从厨房出来的莫小贝都停下了啃了一半的糖葫芦。
吕秀才理了理滑到鼻尖的眼镜,带着点书呆子的考究神态:“依在下之见,需谨慎对待。《左传》有云,‘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此物来历不明,更需查明正身。”
“秀才说的对,这东西来路不正,咱不能乱动。”佟湘玉不知何时已站在众人身后,手里捏着那块永不离身的抹布,眉头微蹙,“展堂,你手脚利索,打开看看。小心着点。”
压力给到了白展堂。
他深吸一口气,那架势不像是在开一个破木盒,倒像是要去拆一根引线燃到了尽头的轰天雷。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盒盖,耳朵几乎贴了上去,确认没有机簧转动的细微声响。
然后,用他那号称“指如疾风,势如闪电”的手,猛地一掀盒盖。
没有金光万丈,没有毒烟弥漫,更没有机关暗器。
盒子里铺着柔软的红色丝绒,上面端端正正地躺着一本书。
书脊上没有书名,封面是深蓝色的,略显陈旧,但保存得相当完好。
“切,我当是啥宝贝呢。”李大嘴顿时失了兴趣,转身就往厨房走,“闹了半天是本破书,还不够引火的。”
白展堂却愣住了。
他拿起那本书,手感颇有些分量。
他随手翻开一页,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火烫了似的,猛地又把书合上,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老白,你见鬼了?”郭芙蓉察觉到他神色不对,凑过来想瞧个究竟。
白展堂触电般地把书藏到身后,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没啥!一本……一本菜谱!对,菜谱!大嘴肯定喜欢,我……我先替他收着!”
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脚底抹油,蹭一下就窜回了二楼自己房间,留下大堂里面面相觑的几个人。
佟湘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个展堂,搞啥名堂嘛。一本菜谱能把他吓成那样?”
吕秀才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掌柜的,此事必有蹊跷。老白的反应,不像是对待一本寻常菜谱。观其形,慌不择路;察其色,面如土灰。莫非……此书涉及某些不可告人之秘?”
“能有什么秘?”郭芙蓉满不在乎地一挥手,“顶多就是老白以前相好的送他的定情信物,被咱们发现了不好意思呗。”
她这话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酸味。
莫小贝眼睛滴溜溜地转:“小郭姐姐,万一是本武功秘籍呢?就像《九阴真经》那种!”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祝无双轻轻擦拭着桌子,柔声开口:“师兄他……或许有他的难处。我们还是别逼他了。”
话是这么说,但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在这闲得能孵出鸟来的七侠镇。
一颗名为“疑团”的种子,已经悄无声息地种下了。
白展堂把自己反锁在房里,背靠着门板,心脏咚咚咚地擂鼓。
他又翻开那本书,手指颤抖地抚过书页。
这根本不是菜谱,这是一本手抄的册子,字迹工整,甚至带着点秀气。
开篇第一行就让他魂飞魄散:“余,白玉汤,江湖薄有名号曰‘盗圣’。今隐于七侠镇同福客栈,跑堂为生,实乃不得已之蛰伏。然昔日种种,如影随形,今录其一二,以警后人,或供他日下酒佐谈……”
他的娘诶!这是他白展堂,或者说,盗圣白玉汤的“自传”?
谁写的?什么时候写的?
他本人对此毫无印象,就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当着全江湖好汉的面偷过玉皇大帝的腰带。
他快速翻动着书页,里面记录的事情,有些模模糊糊有点印象,有些干脆闻所未闻,但细节详尽,时间地点人物一应俱全,读起来比真金还真。
更可怕的是,里面还夹着几张泛黄的纸片,像是某些地形的草图,旁边标注着蝇头小楷,似乎是藏宝地点。
这要是流传出去,他白展堂就不是在同福客栈跑堂的问题了,得直接去六扇门总部跑堂,还是戴着枷锁跑。
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他第一个念头是毁了它,一把火烧个干净。
可手举到蜡烛边,又停住了。
万一这书不止一本呢?万一写书的人还有备份呢?
毁了这本,岂不是打草惊蛇?
得找出这本书的来源,找出那个在暗处窥视着他,还能把他那点老底摸得门清的人。
就在白展堂对着“自传”魂不守舍的同时,楼下的暗流开始涌动。
吕秀才那颗充满逻辑和求知欲的大脑,已经飞速运转起来。
他拉住准备去后院劈柴的郭芙蓉,低声道:“芙妹,此事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郭芙蓉白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你看,”吕秀才煞有介事地分析,“第一,老白轻功卓绝,若真是寻常物事,他大可随手扔了或置之不理,为何如此惊慌?第二,他谎称是菜谱,意图掩盖,说明书中内容定然敏感。第三,他藏匿于房中,而非当场处理,证明此书需要私下研读,或是在等待某种时机。”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接近了真相,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结合白大哥的出身,我推测,此书极可能与某个庞大的秘密组织有关,或许藏着某种代号或者指令!”
郭芙蓉将信将疑:“真的假的?老白不就一小毛贼出身嘛,还能牵扯什么大组织?”
“芙妹,这就是你的思维局限了。”吕秀才痛心疾首,“莫要以表象度人。须知,小毛贼也可能只是伪装,就像我,看似是个账房,实则……”
他顿了顿,把“关中大侠的候选人之二”咽了回去,“……胸怀天下。”
另一边,李大嘴在厨房里心不在焉地剁着肉馅。
他本来对书没兴趣,但“菜谱”两个字勾起了他的心思。
老白说是菜谱,又那副德行,难不成……是失传已久的宫廷御膳食谱?或者是什么西域香料秘籍?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手里的菜刀剁得砰砰响,心里盘算着怎么从老白嘴里套出话来,或者干脆找个机会溜进他房间“观摩学习”一下。
佟湘玉则坐在柜台后面,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但心思完全不在账目上。
她担心的不是书的内容,而是白展堂的反应。
她太了解他了,那是一种兔子被踩到尾巴般的惊惶。
这书,肯定牵扯到他那些不光彩的过去。
她是掌柜的,得为整个客栈负责,万一这书引来什么仇家或者官非,同福客栈的安稳日子就到头了。
她得知道那书里到底写了啥,也好早做打算。
一种混合着关心、担忧和一丝掌控欲的情绪,在她心里弥漫开来。
甚至连莫小贝都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她偷偷摸到白展堂房门外,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只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和偶尔几声压抑的叹息。
她跑回厨房,神秘兮兮地对李大嘴说:“大嘴叔叔,老白叔叔在屋里对着本蓝皮儿书唉声叹气呢,你说,会不会是……他欠了印子钱的账本?”
李大嘴剁肉的刀一顿,眼睛一亮:“哎呦,还真有可能!”
于是,在同福客栈这个小小的生态圈里,关于那本神秘蓝皮书的猜测,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并且朝着各种荒诞离奇的方向扩散开去。
吕秀才坚信是造反密令,郭芙蓉觉得是风流情债,李大嘴认定是绝世菜谱,莫小贝猜测是高利贷账本,佟湘玉忧虑是江湖祸根,而祝无双,则默默地为她师兄祈祷,希望他别惹上麻烦。
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经验和对白展堂的认知,描绘着那本书的轮廓,并悄然调整着自己的行为。
吕秀才开始有意无意地靠近白展堂,试探着问些关于“天下大势”、“民间结社”的问题,被白展堂用看傻子的眼神瞪了回来。
郭芙蓉则趁白展堂下楼帮忙的工夫,溜进他房间想翻找,结果被突然返回的白展堂撞个正着。
“小郭!你在我房里做啥?”白展堂捂着胸口,差点吓出鸡叫。
郭芙蓉面不改色心不跳,拍拍手上的灰:“哦,我看看你有没有私藏我上次丢的那根红头绳。怎么,心里有鬼啊?”
白展堂气得直瞪眼,又不好发作,只能把她轰出去,再次牢牢锁上门。
李大嘴的策略更直接。
晚饭时,他端出一盘色香味俱佳的红烧肉,特意摆在白展堂面前,搓着手,满脸堆笑:“老白,尝尝,新研究的方子。你看,这做菜啊,就跟做人一样,得有秘方……你那本‘菜谱’,要不借哥们儿瞅两眼?交流交流心得嘛。”
白展堂看着那盘油光锃亮的红烧肉,又看看李大嘴谄媚的脸,顿时觉得那肉里都下了蒙汗药。
他推开碗,没好气地:“没空!不看!你自己留着当传家宝吧!”
佟湘玉见旁敲侧击无效,决定开门见山。
晚上打烊后,她端着一碗莲子羹,敲开了白展堂的房门。
“展堂啊,”她把羹放在桌上,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咱这客栈,虽说不大,也是个家。家里人呢,有啥事都得摊开来说,对不对?那本书……要是真惹了麻烦,你跟额说,额帮你想想办法。总不能你一个人扛着,让大家伙儿都跟着提心吊胆的。”
白展堂看着佟湘玉关切的眼神,心里一阵愧疚,差点就要和盘托出。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盗圣的身份,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最深的自卑。
他不敢想象,如果湘玉知道了他那些不堪的往事,会怎么看他。
他勉强笑了笑:“掌柜的,真没事。就是……一本闲书,看着玩的。你别瞎想。”
佟湘玉盯着他看了几秒,叹了口气:“行吧,你不想说,额也不逼你。把羹喝了,早点歇着。”
她转身出门,脸上的忧虑更深了。
白展堂看着那碗渐渐冷却的莲子羹,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信任的裂缝已经产生,而且正在不断扩大。
客栈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张,往日里的插科打诨少了,每个人都各怀心事,眼神交流间都带着几分试探和猜忌。
那本蓝色的书,就像一颗沉默的炸弹,扰乱了同福客栈固有的节奏。
这种诡异的平衡,在第三天下午被彻底打破。
当时白展堂终于按捺不住,趁着大堂没人,想把那本书拿出来再仔细研究一下,看看有没有遗漏的线索。
刚翻了两页,就听到楼梯响,他做贼心虚,赶紧把书往怀里一塞,动作太大,一本书没塞好,“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恰在此时,吕秀才抱着账本下楼,郭芙蓉从后院练功回来,李大嘴端着泔水桶要去后院,佟湘玉正从柜台后面走出来。
几个人从不同方向,同时看到了地上那本敞开的蓝皮书。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双眼睛都盯在那本书页上。
虽然距离有远有近,看不真切具体文字,但大家都看清了,那绝对不是菜谱的版式,更没有图画,密密麻麻全是字。
白展堂脸都绿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弯腰捡起书,再次藏回怀里,动作快得几乎带出风声。
吕秀才喃喃自语:“果然……非是菜谱……”
郭芙蓉叉起腰,哼了一声:“哟,菜谱长这样啊?老白,你这菜是用字儿炒的啊?”
李大嘴失望地撇撇嘴:“真不是菜谱啊?白瞎我那份红烧肉了!”
佟湘玉没说话,只是看着白展堂,眼神复杂。
白展堂张了张嘴,想再编个谎,却发现词汇库已经枯竭。
他额头冒汗,眼神躲闪,最后憋出一句:“我……我回房练功!”
再次落荒而逃。
这次事件,坐实了白展堂的隐瞒,也彻底点燃了众人的好奇心以及各种版本的猜测。
怀疑的种子破土而出,长成了藤蔓,悄悄缠绕在每个关系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