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却始终存着个疑影,总觉得这事透着古怪。
接下来的几天,同福客栈的画风彻底变了。
白展堂俨然成了客栈里的“味修导师”。
他不再满足于跑堂擦桌,而是整天捧着那本小册子研读,时而对着一个空碗冥想,时而用手指沾点盐粒、醋汁,放在舌尖细细品味,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参悟无上大道。
客人点个阳春面,他端上去后,并不离开,而是站在旁边,仔细观察客人吃第一口时的表情,然后喃喃自语:“嗯,此面劲道尚可,但汤头浮油略重,掩盖了小麦本身的甘香,火候差了三分……需以内力逼出面芯深处的潜藏之味……”
搞得客人浑身不自在,差点不会用筷子。
李大嘴更是成了他的重点“点拨”对象。
每当李大嘴在厨房炒菜,白展堂就会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冷不丁来一句:“大嘴,你听,这白菜下锅的惨叫……它不甘心啊!你应该用温柔的火,唤醒它沉睡的甜味……”
或者:“这猪肉的纹理,蕴含着力与美的平衡,你这一刀下去,破坏了它的‘气’……”
几次三番,李大嘴被搞得神经衰弱,炒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差点把锅铲扔了:“老白!求你了!出去吧!你再这么点拨下去,客人该把我点拨到衙门里去了!”
郭芙蓉和吕秀才则持观望态度。
郭芙蓉觉得老白是走火入魔了,吕秀才却觉得这其中或许真有几分玄奥,甚至试图用儒家经典去解释那本《五味调和篇》,结果自然是驴唇不对马嘴。
莫小贝纯粹觉得好玩,经常拿着块糖去问白展堂:“白大哥,你品品,这块糖里有几种人生?”
最头疼的还是佟湘玉。
客栈的生意因为白展堂的“味修行为艺术”和那两位神秘大师的存在,受到了一些影响。
熟客们觉得新奇,偶尔还逗逗白展堂,但新客人往往被这诡异的气氛吓跑。
而且,那味蕴真人和食为天,虽然声称分文不取,但吃住用度一点也不客气,点的还都是好菜。
这天晚上,打烊之后,佟湘玉把众人召集到一起,开了个小会。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佟湘玉拍着桌子,“展堂魔怔了,生意受影响,那俩大师整天神神叨叨,我看他们就是来骗吃骗喝的!”
郭芙蓉附和:“就是!掌柜的,我看咱们得想个办法,揭穿他们!”
吕秀才犹豫道:“可是……万一他们真有本事呢?我们岂不是得罪了世外高人?”
李大嘴苦着脸:“有没有本事我不知道,再让老白这么‘点拨’下去,我先疯了!”
莫小贝举手:“我有个主意!咱们试试他们呗!”
“怎么试?”众人看向她。
莫小贝狡黠一笑:“他们不是味修吗?不是能品出人生百态吗?咱们给他们做一道……他们绝对没吃过的‘菜’!”
第二天中午,味蕴真人和食为天照例坐在大堂最好的位置,等着品尝“佳徒”白展堂今日的“悟道之作”。
白展堂则在厨房里,对着一个萝卜雕花,试图用指力激发其“内在的生命力”,搞得萝卜屑满天飞。
恰在此时,莫小贝端着一个盖着盖子的盘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二位大师!白大哥!这是我根据古籍,复原的一道失传名菜——‘冰火九重天’!请大师品鉴!”
盘盖揭开,里面既不是冰,也不是火,而是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豆腐。
食为天大师拿起筷子,呵呵一笑:“小施主有心了。豆腐,最是考验味修功底。”
他夹起一小块,放入口中。
片刻之后,食为天大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的胖脸开始扭曲,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然后张开嘴,大口喘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
味蕴真人见状,眉头一皱,也夹起一块豆腐,小心地放入口中。
他的反应更剧烈。
整个人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道冠都歪了,手指颤抖地指着那盘豆腐,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声音,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白展堂惊呆了,连忙问道:“师父,师叔,你们怎么了?这菜……有何不妥?”
食为天好不容易顺过气,指着莫小贝,声音嘶哑:“你……你这娃娃……在这豆腐里……加了什么?!”
莫小贝一脸天真无邪:“没加什么呀?就是按照古方,用最普通的豆腐,沾了点……我特制的酱料。”
“什么酱料?!”味蕴真人几乎是吼出来的。
“哦,就是收集了去年夏天捂馊的豆汁,混合了墙角挖出来的陈年苔藓,再加点蜂蜜和……嗯,一点点醋。”莫小贝掰着手指头数道,“古方上说了,要集腐败与生机于一体,方显冰火两极之妙嘛。”
“噗——”郭芙蓉第一个没忍住,笑喷出来。
吕秀才赶紧用书本挡住脸,肩膀不停抖动。
李大嘴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连佟湘玉都扭过头去,肩膀一耸一耸的。
白展堂看着两位“大师”狼狈的模样,又看看那盘“冰火九重天”,再傻也明白过来了。
他脸上的狂热和虔诚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欺骗的愤怒和羞恼。
“你们……你们根本不是什么味修大师!”白展堂指着二人,声音发颤,“连小贝这恶作剧都尝不出来!你们就是骗子!”
味蕴真人和食为天见身份被拆穿,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食为天恼羞成怒,一把掀翻了桌子(幸好被白展堂眼疾手快接住,没砸坏):“哼!是又怎么样?没想到在这小小的七侠镇,阴沟里翻船!老子们行走江湖几十年,靠的就是这‘味修’的名头混吃混喝!今天算我们栽了!”
味蕴真人则比较光棍,整理了一下歪掉的道冠,冷笑道:“小子,你以为你那碗汤真是巧合?那是我们早就配好的药粉,趁你不注意撒进你锅里的!就为了找个由头接近你们这看起来就好骗的客栈!”
真相大白!原来这一切,从白展堂那晚“灵感迸发”,到二位“大师”闻香而来,全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那“百味果”不过是加了致幻剂的干果,那本《五味调和篇》根本就是胡乱写就的废纸!
白展堂气得浑身发抖,想起自己这几天的痴迷和丑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郭芙蓉摩拳擦掌:“好啊!果然是骗子!姑奶奶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排死你们这两个老梆菜!”
眼看一场混战就要爆发。
那两个骗子见势不妙,对视一眼,同时从怀里掏出几个小纸包,猛地往地上一摔!
嘭!一股浓烈至极、比白展堂那“销魂汤”还要刺鼻十倍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大堂。
烟雾中夹杂着辣椒粉、芥末、石灰,还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呛得众人眼泪鼻涕横流,咳嗽不止。
等烟雾稍稍散去,那两个骗子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群狼狈不堪的人。
佟湘玉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气急败坏地喊道:“追!给我追!不能让他们跑了!”
白展堂第一个冲了出去,郭芙蓉紧随其后。
吕秀才和李大嘴也抄起扫帚和擀面杖,跟着冲出门。
莫小贝也想跟去,被佟湘玉一把拉住。
客栈外早已没了骗子的影子。
白展堂凭借着昔日的轻功底子和盗圣的直觉,循着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骗子身上特制药粉的气味,一路追了下去。
郭芙蓉等人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
追到镇外的小树林边,气味消失了。
白展堂正懊恼间,忽听得树林里传来一阵打斗声和叫骂声。
他们悄悄摸过去一看,顿时乐了。
只见那味蕴真人和食为天大师,正被一个穿着官服、腰挎朴刀的年轻女子堵在树林里。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最近在七侠镇一带缉捕盗匪、声名鹊起的女捕头,凌腾云。
凌腾云一手按着刀柄,冷冷地看着两个狼狈的骗子:“味蕴真人?食为天?哼,本捕头盯你们很久了!在邻县就用这‘味修寻徒’的幌子,骗吃骗喝,还顺走了王员外家祖传的紫砂壶!今日人赃并获,还有什么话说?”
那两个骗子还想狡辩,凌腾云却不再废话,直接出手。
她的功夫明显高出二人一大截,三下五除二,就把味蕴真人和食为天打翻在地,用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白展堂等人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凌腾云看到他们,点了点头:“同福客栈的诸位?你们也是受害者?”
郭芙蓉抢着说:“凌捕头!你可算来了!这两个老骗子,可把我们坑苦了!”
白展堂看着被捆成粽子的二人,脸色复杂,既有被骗的愤懑,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走过去,从食为天怀里搜出了那本所谓的《五味调和篇》,随手撕了个粉碎。
“什么味修大道……都是狗屁。”他低声骂了一句,感觉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凌腾云押着两个垂头丧气的骗子回衙门了。
同福客栈的一行人,则拖着疲惫的步伐往回走。
夕阳的余晖洒在青石板上,拉长了他们的身影。
经历了这场闹剧,每个人都显得有些沉默。
回到客栈,看着一片狼藉的大堂,佟湘玉叹了口气,开始指挥众人收拾。
白展堂默默地拿起抹布,用力擦拭着被骗子弄脏的桌椅,动作恢复了以往的利落,不再有什么“感悟大道”的停顿。
李大嘴钻进厨房,准备做点简单的晚饭,嘴里嘀咕着:“还是老老实实炒我的菜吧,什么味修不味修的,能吃就行……”
郭芙蓉帮着吕秀才整理被碰倒的书架,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莫小贝凑到白展堂身边,小声说:“白大哥,对不起啊,我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
白展堂停下动作,揉了揉她的脑袋,脸上露出了几天来第一个真心的、带着点窘迫的笑容:“不,小贝,要不是你,我们还得被蒙在鼓里呢。哥谢谢你。”
佟湘玉看着恢复正常的众人,心里总算踏实了些。
她走到白展堂身边,语重心长地说:“展堂啊,额知道你想上进,这是好事。但凡事都得脚踏实地,不能总想着走捷径,更不能听风就是雨。这次就当是个教训吧。”
白展堂重重地点了点头:“掌柜的,我明白了。以后……我还是安心跑我的堂吧。那什么仙啊道啊的,太虚无缥缈了,不适合我。”
正说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香味从厨房飘了出来。
是李大嘴煮的米粥好了,米香纯粹而温暖,驱散了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怪味。
众人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都露出了舒心的表情。
吕秀才摇头晃脑地吟道:“大道至简,返璞归真。此粥之香,方为至味。”
郭芙蓉斜了他一眼:“酸秀才,又掉书袋!不过……说得还挺对。”
莫小贝拍手笑道:“还是大嘴哥哥的粥最好喝!”
佟湘玉也笑了,挥挥手:“行了行了,都别愣着了,赶紧收拾完,喝粥!”
客栈里恢复了往日的忙碌与平静,仿佛那场关于“味修”的荒诞闹剧,从未发生过。
只有空气中彻底消散的怪异香气,和众人心中那份哭笑不得的记忆,证明着这一切并非虚幻。
而生活,就像那碗热气腾腾的白粥,简单,平凡,却最是温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