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郁的异香突然从同福客栈的大堂飘了出来,这味道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硬要形容,好比是十八种名贵香料和一双穿了三年的破草鞋一起扔进锅里熬煮的产物。
刚踏进门的郭芙蓉被熏得一个趔趄,捂着鼻子嚷道:“哎呀我的亲娘咧!这什么味儿啊?秀才,是不是你又把袜子晾在厨房了?”
吕秀才正对着一本《百喻经》苦思冥想,闻言抬起头:“芙妹,此言差矣。”
吕秀才继续说道:“小生近日潜心向佛,讲究个人卫生,断不会做出此等不雅之事。”
吕秀才补充道:“此气味,依小生愚见,似是而非,似非而是,颇有几分禅意……”
“禅你个头!”郭芙蓉几步窜到柜台前,一巴掌拍在账本上,“这味儿能把苍蝇都熏晕过去!还做不做生意了?”
恰在此时,白展堂端着个托盘,脚步虚浮地从后院晃了进来,脸上挂着一种介于陶醉和迷茫之间的诡异表情。
托盘上放着一个粗陶大碗,碗里是半碗粘稠的、闪烁着七彩油光的、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糊状物,那诡异的香气正是从此物散发出来。
“来了来了,诸位上眼呐!”白展堂把托盘往桌子上一顿,声音飘忽,“此乃本人最新研制的——‘展堂销魂汤’!”
大堂里零星的几位食客纷纷掩鼻侧目。
莫小贝刚从门外跑进来,吸了吸鼻子,小脸皱成一团:“白大哥,你这汤……是打算销了谁的魂啊?我看是直接把魂儿送走吧!”
佟湘玉捏着块手绢,从楼梯上袅袅婷婷地走下来,离那碗汤还有三丈远就停住了脚步,柳眉倒竖:“展堂!你这是弄啥嘞?想把咱们客栈的招牌彻底砸了吗?这味道,比上次李大嘴研究出来的‘泔水精华糕’还要命!”
白展堂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眼神迷离地扫视众人,用一种近乎布道的语气说道:“掌柜的,诸位,肤浅了!庸俗了!”
白展堂接着说道:“你们只闻到它的气味,却品不出它的内涵!”
白展堂继续说道:“此汤,乃是我昨夜梦中得灶王爷点化,集天地之灵气,采日月之精华,选用三十六种稀有食材,辅以我独家内力催发,文火慢炖,武火收汁,方得这一碗!”
白展堂高声说道:“喝一口,烦恼尽消;喝一碗,立地成仙!”
吕秀才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那碗七彩粘稠物,喃喃道:“展堂,你这汤……它好像还在动?”
众人定睛一看,那汤表面的油光果然在缓缓流淌,甚至偶尔鼓起一个气泡,破裂时带出一丝更加难以形容的气味。
郭芙蓉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老白,你是不是又把抹布、扫帚头什么的给炖进去了?”
“胡说!”白展堂一脸受到侮辱的表情,“此乃仙品!尔等凡夫俗子,不识货!”
白展堂目光一转,落到刚扛着两袋面粉从厨房出来的李大嘴身上,说道:“大嘴!你来!你是个厨子,你最有发言权!你闻闻,这味道,层次多丰富!你尝尝,这口感,必定是惊天地泣鬼神!”
李大嘴把面粉往地上一放,狐疑地走过来,围着那碗汤转了三圈,抽了抽鼻子,脸色变了变,又凑近仔细闻了闻,忽然一拍大腿:“哎呀妈呀!老白!你这汤里……是不是加了‘忘忧草’、‘含笑花’、还有……还有那个‘七步倒’的根?”
白展堂得意地一扬下巴:“识货!怎么样?都是好东西吧!”
李大嘴脸都白了:“好个屁!那‘忘忧草’吃多了拉稀,‘含笑花’会产生幻觉,‘七步倒’的根有微毒!你这哪是销魂汤,你这是要命汤啊!而且这几样东西药性相冲,你是怎么把它们凑一锅还没炸了的?”
正说着,只见白展堂突然身子一晃,眼神更加迷离,他嘿嘿傻笑着,对着佟湘玉伸出手:“掌柜的……你今儿个……真好看,像那天上的仙女儿……”
佟湘玉吓得往后一跳:“展堂!你咋了?你可别吓我!”
白展堂又转向郭芙蓉:“小郭……你的排山倒海……其实挺温柔的……”
郭芙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老白!你清醒一点!”
莫小贝好奇地用手指沾了一点桌上的汤渍,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就被吕秀才一把抓住:“小贝!不可!此物诡异,恐有性命之忧!”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佟湘玉又急又气:“快快快!把他弄到后院去!把这劳什子汤给我倒了!泼远点!”
李大嘴和吕秀才合力,才把已经有点手舞足蹈的白展堂架了起来。
郭芙蓉则捏着鼻子,用两根手指拈起那个粗陶碗,屏住呼吸,以施展轻功的速度冲向客栈外。
一番折腾后,白展堂被按在后院井边,连灌了三瓢凉水,总算稍微清醒了些,但眼神依旧有些发直,嘴里念念有词,什么“大道至简”、“五味调和”之类的。
佟湘玉叉着腰,气得胸口起伏:“白展堂!你今天要不给额说清楚,这到底是咋回事!好端端的,研究什么毒汤?!”
白展堂甩了甩头上的水珠,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掌柜的,各位,我实话跟你们说了吧。我这不是在研究菜,我是在……练功!”
“练功?”众人异口同声,脸上写满了“不信”二字。
“没错!”白展堂挣扎着站直,试图找回一点盗圣的风采,“你们想啊,当年我行走江湖,靠的是轻功和指力。可如今金盆洗手,这武功难免生疏。我就琢磨着,能不能创出一门新的绝学,既符合我现在的身份,又能防身御敌。”
郭芙蓉嗤之以鼻:“所以你就研究出这么一碗闻着像生化武器,喝了能精神错乱的汤?你这算哪门子绝学?”
“此乃‘味蕴神功’!”白展堂一脸严肃,“旨在以极致之味,冲击人之感官,扰乱其心智,轻则精神恍惚,重则……呃,就像我刚才那样。试想,若是对敌之时,我掏出这么一碗汤,不用打,光这味儿就能让对方战斗力减半!若是不慎喝上一口,那还不任我摆布?”
吕秀才若有所思:“展堂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古人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你这‘味蕴神功’,颇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只是……这代价是否太大了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所以才要修炼嘛!”白展堂理直气壮,“等我神功大成,自然能收发由心,百毒不侵!”
莫小贝眨巴着眼睛:“白大哥,那你刚才对着掌柜姐姐流口水,也是神功的一部分吗?”
白展堂老脸一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佟湘玉气得直跺脚:“我不管你是练功还是发疯!总之,从今天起,厨房不准你再进!那些乱七八糟的花花草草,统统给我扔掉!再让额闻到这怪味,扣你半年工钱!”
正当后院鸡飞狗跳之际,客栈大堂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一位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一身洗得褪色的道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根木簪,手里拿着个幡子,上书四个大字:“味仙下凡”。
另一位则是个胖大和尚,袒胸露乳,笑容可掬,脖子上挂着一串油光锃亮的佛珠,手里托着个紫砂钵盂。
这两人一进门,就被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诡异香味吸引了。
瘦道士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妙啊!此味纷繁复杂,似有还无,于混沌中见真章,于腐朽处显神奇!师兄,你闻闻,是不是那股味儿?”
胖和尚也吸了吸鼻子,眯着眼睛回味片刻,重重一拍大腿:“没错!就是它!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小小的客栈,果然藏龙卧虎!”
佟湘玉正好从后院出来,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挂上职业性的笑容:“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话没说完,就看到这两人正对着空气猛嗅,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那瘦道士上前一步,打了个稽首:“无量天尊!女施主,贫道味蕴真人,这位是贫道的师兄,食为天大师。敢问施主,方才客栈之中,可是有人烹制了一道……惊世骇俗之美味?”
佟湘玉嘴角抽搐了一下:“惊世骇俗是真,美味……可谈不上。二位是?”
胖和尚食为天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女施主莫怪。我师兄弟二人,一生潜心钻研世间至味。方才在十里之外,便嗅到一股奇香,此香非同小可,蕴含天地至理,循味而来,果然在此!不知是哪位高人,竟能烹出如此……有性格的汤品?可否请出来一见?”
佟湘玉心里直犯嘀咕,看来老白那碗“销魂汤”还真引来麻烦了。
她正想着怎么搪塞过去,白展堂却听到动静,从后院探出头来。
味蕴真人一眼看到他,眼睛顿时亮了,快步上前,围着白展堂转了两圈,鼻子不停抽动:“是了是了!就是这位施主!身上还残留着那‘道韵’!贫道味蕴真人,这位是食为天师兄,敢问施主高姓大名?”
白展堂一看这架势,有点懵,但一听对方夸他那汤有“道韵”,顿时来了精神,挺直腰板:“好说,在下白展堂。”
“白施主!”食为天大师一把抓住白展堂的手,激动地说,“你可知你方才所制之汤,已臻‘味修’之境?”
“味……味修?”白展堂更懵了。
“正是!”味蕴真人接过话头,一脸肃穆,“世间修行法门万千,有剑修、丹修、符修,却不知还有一味修!以天地万物为材,以锅灶为鼎炉,以五味调和为功法,锤炼神识,感悟大道!施主你方才那碗汤,虽……虽卖相和气味略显不羁,但其内在,已然触碰到了‘混沌真味’的门槛!实乃万中无一的味修奇才!”
这番话,把后面跟出来的郭芙蓉、吕秀才、李大嘴和莫小贝都听傻了。
白展堂更是云里雾里,但“万中无一的奇才”这几个字,他是听得清清楚楚,心里那点因为被佟湘玉训斥而产生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高深:“这个……在下也只是偶有所得,胡乱试试,当不得真人如此夸赞。”
“当得!当得!”食为天大师拍着白展堂的肩膀,“白施主过谦了!你这胡乱一试,抵得上我等苦修十年!实不相瞒,我师兄弟二人,乃是‘五味门’当代传人,遍寻天下,只为寻找有缘人,继承我门衣钵!今日得见白施主,真是祖师爷显灵!”
佟湘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这俩怎么看怎么像江湖骗子,她挤上前,陪着笑:“二位大师,恐怕是误会了。我们家展堂就是个跑堂的,哪懂什么味修啊……”
“非也非也!”味蕴真人摇头晃脑,“掌柜的有所不知。味修一道,最重心性与天赋。与出身、职业无关。白施主能于平凡灶火间,悟出如此不凡之味,正是天赋异禀的明证!若得我二人点拨,假以时日,必能成为一代味修宗师,名垂……呃,起码能名震七侠镇!”
白展堂被忽悠得晕头转向,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郭芙蓉在一旁小声对吕秀才说:“秀才,你读书多,听说过什么五味门,味修吗?”
吕秀才皱着眉头,努力在脑海中搜索:“这个……似乎……未曾见于经传。不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或许是什么隐世宗门也说不定……”
李大嘴则是一脸羡慕:“老白,你要发达了啊!成了宗师,可别忘了兄弟我!到时候教我做两道能增加功力的菜!”
莫小贝扯了扯佟湘玉的衣角,小声说:“掌柜的,我觉得这俩人像骗子。”
佟湘玉何尝不觉得,但她看白展堂那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知道硬拦是拦不住的,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她笑着对二位“大师”说:“原来如此。既然二位大师看重展堂,那也是我们同福客栈的荣幸。不过,这拜师学艺,总得有个章程,也得让我们见识见识真本事不是?总不能空口白牙,就说我们家跑堂的是奇才吧?”
味蕴真人和食为天对视一眼,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
食为天哈哈一笑:“掌柜的快人快语,理应如此!师兄,看来不露点真本事,是请不动这位高徒了。”
味蕴真人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颗干瘪的、黑褐色的、看起来毫不起眼的果子。
“此乃‘百味果’,生于海外仙山,百年一开花,百年一结果。其味……包罗万象。”他拿起一颗,对白展堂说,“白施主,你可敢一试?此果能激发味修潜质,但过程或有……些许不适。”
白展堂正在兴头上,哪肯示弱,拍着胸脯:“有何不敢!拿来!”
佟湘玉想阻止已经来不及,白展堂接过那颗干瘪的果子,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扔进了嘴里。
起初,他嚼了两下,眉头微皱,似乎在品味。
紧接着,他的脸色开始变幻,赤橙黄绿青蓝紫,跟开了染坊似的。
他的眼睛时而瞪得溜圆,时而眯成一条缝,嘴巴张张合合,发出一些无意义的音节。
“展堂!你咋样了?”佟湘玉急了。
正说着,白展堂突然浑身一震,双眼翻白,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老白!”众人惊呼,连忙上前扶住。
味蕴真人却不慌不忙,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无妨,无妨。此乃‘味蕴冲关’,他正在经历百味洗礼,重塑味觉根基。稍后便好。”
果然,不过几息之间,白展堂悠悠转醒,眼神先是茫然,随即变得无比清明,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开口道:“我……看到了……”
“看到啥了?”郭芙蓉紧张地问。
“我看到了……酸,是青梅未熟时的青涩;甜,是蜜糖融于晨露的甘醇;苦,是黄连根须深处的挣扎;辣,是烈火灼烧椒心的痛楚;咸,是深海漩涡中泪水的结晶……五味纷呈,人生百态,尽在其中……”白展堂的声音空灵,仿佛真的悟到了什么。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升华”震住了。
连佟湘玉都将信将疑起来。
吕秀才喃喃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莫非展堂真的……”
李大嘴口水都快流出来了:“老白,那现在是不是随便给你个馒头,你都能吃出满汉全席的味道?”
白展堂瞥了他一眼,高深莫测地摇摇头:“大嘴,你着相了。至味无味,真水无香。真正的美味,在于本真,在于自然。”
味蕴真人和食为天抚掌大笑:“妙!妙极!果然一点就透!白施主,你已入门矣!”
食为天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泛黄、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册子,郑重地递给白展堂:“此乃我五味门入门心法《五味调和篇》,今日便传于你。望你勤加修习,早日窥得味修大道!”
白展堂双手接过,如获至宝,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
佟湘玉见事已至此,知道拦不住,只好说:“既然二位大师诚意相邀,展堂也有此心,那……那就让他跟二位学习学习。不过,咱们得约法三章!第一,不能耽误客栈的活儿!第二,不能再弄出那些奇奇怪怪、影响生意的东西!第三,这学费……”
味蕴真人摆摆手:“掌柜的多虑了。我二人云游至此,暂无落脚之处,只需在贵店借住几日,方便传授功法即可。至于学费,分文不取,能寻得佳徒,传承衣钵,已是我二人最大的福报。”
话说到这个份上,佟湘玉也不好再反对,只能安排二人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