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湘玉捏着册子的手指微微发颤。
那是一本装帧精美的册子,封面上《同福客栈评鉴》六个烫金大字在油灯下闪着不太真诚的光。
“菜品粗陋,服务怠慢,唯井水尚算甘甜。”郭芙蓉念出声来,手里的抹布绞成了麻花,“这哪个挨千刀的写的?”
白展堂闪电般缩回正欲偷点心的手,凑过来眯眼一瞧:“哟,井水甘甜?这位爷怕不是专程来喝水的吧。”
“展堂,”佟湘玉的声音飘过来,轻柔得像片羽毛,却让白展堂的脊背瞬间挺直,“去,把咱们那口井用红绸子围起来,立个牌牌,写上‘本店特色,甘甜井水,一两银子一碗’。”
吕秀才从账本里抬起头,扶了扶歪掉的文士巾,又拢了拢衣袖:“掌柜的,此举恐怕有违圣人教诲,更不符合市场供需规律……”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饿死了还讲啥子节操嘛!”佟湘玉把账本往柜台上一拍,算盘珠子惊得跳了三跳,“去,照做!”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脑袋,油光满面的脸上写满了不服:“说咱菜品粗陋?我这红烧狮子头可是得了我娘真传!我娘那手绝活,当年在黄鹤楼……”
“是是是,厨艺天下第一,”莫小贝叼着糖葫芦溜达进来,“可大嘴叔,你昨天盐又放多了,齁得我喝了半缸水。”
正闹着,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人影斜倚在门框上,青布长衫洗得褪色,腰间别着个朱红酒葫芦,脸上挂着一副“全世界都欠我钱但又懒得讨”的神情。
“听说,”来人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这里的井水,值一两银子?”
佟湘玉瞬间换上职业性的灿烂笑容:“这位客官好眼力!咱家的井水那可是终南山脉深层矿泉,富含多种矿物质,清甜润肺,延年益寿……”
那人慢悠悠踱进来,手指掠过桌面,指尖竟不染一丝灰尘:“来一碗。”
白展堂手脚麻利地打来一碗井水,放在桌上。
那人并不喝,只低头看着水碗,半晌,抬头环视一周,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像是给货物估价。
“水,尚可。”他最终说,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人,挺有意思。”
郭芙蓉被他那眼神看得火起,攥紧了拳头:“喂,你什么意思?”
那人仿佛没听见,视线落在佟湘玉脸上:“你是掌柜的?”
“正是鄙人。”佟湘玉保持微笑,指甲却掐进了掌心。
“你这客栈,”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很有……潜力。”
“潜力?”吕秀才扶了扶额角,“客官何出此言?”
那人终于端起碗,抿了一口水:“缺个能让它名副其实的人。”
“比如?”佟湘玉的笑容有点僵。
“我。”他放下碗,银子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慕容子,一个……观察者。”
同福客栈就这样多了一位奇怪的客人。
慕容子包下了二楼最角落的房间,每日除了下楼打水,便是坐在大堂角落里那最不显眼的位置,一壶最便宜的茶水,能从清晨坐到打烊。
他不与人交谈,只拿着一支小楷笔,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写写画画,时不时抬头,目光扫过忙碌的众人,如同看一场无声的戏剧。
“他今天看我擦桌子看了整整一个时辰!”郭芙蓉压低声音对白展堂抱怨,“看得我浑身发毛,差点把桌子腿给撅了。”
白展堂一边擦着永远擦不完的杯子,一边用下巴指了指慕容子的方向:“瞧见没,那眼神,跟x光似的,我总觉得他连我兜里藏了几个铜板都数得一清二楚。”
吕秀才试图进行学术交流,捧着自己写的小说凑过去,慕容子只抬眼看了看封面,淡淡道:“知其不可而为之,勇气可嘉,不过,掌柜的知道你把小说垫在账本下面偷看吗?”
秀才落荒而逃。
李大嘴尝试用美食征服,特意炖了拿手的佛跳墙。
慕容子尝了一口,放下勺子:“火候过了三分,香料掩盖了本味,可惜了这上好的食材。”
大嘴差点把锅扣他头上。
只有莫小贝觉得有趣,她时不时溜达到慕容子桌边,踮着脚看他写东西:“叔,你画我干嘛?还把我画得这么圆!”
慕容子笔尖不停:“圆润,富态,有福气。”
“真的?”小贝高兴了,又贡献了一根糖葫芦。
佟湘玉表面镇定,内心早已擂鼓。
她看着慕容子那本越来越厚的册子,就像看着一枚随时会引爆的炸药。
客栈的生意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不少陌生人慕名而来,点名要喝“甘甜井水”,顺便偷偷打量他们这几个“挺有意思”的人。
这关注让她心惊肉跳。
几天后的傍晚,一场雨憋闷着迟迟未下。
大堂里只剩慕容子一桌。
他合上本子,第一次主动走向柜台:“佟掌柜,聊几句?”
佟湘玉示意白展堂看好其他人,脸上堆起标准笑容:“客官有何指教?”
慕容子将那个红皮册子放在柜台上:“我看你这客栈有些时日了,跑堂的身手矫健得不似常人,打杂的姑娘力气大得惊人,厨子心思单纯易于掌控,连小姑娘都透着股机灵劲儿,至于你,”他顿了顿,“很会算计。”
佟湘玉的笑容淡了些:“客官,我们小本经营,混口饭吃而已。”
“仅仅是混口饭吃?”慕容子手指点了点册子,“未免太浪费了,我可以让同福客栈成为七侠镇,乃至整个关中地区,最特别的客栈。”
“怎么个特别法?”
“定位。”慕容子眼中闪过一丝光,“江湖轶事,奇人异士,特色服务,比如,”他压低声音,“那位白展堂,若我没看错,脚步轻盈,指间有力,莫非与传说中的盗圣……”
白展堂手里的抹布掉在了地上。
佟湘玉脸色一变,瞬间又恢复如常,声音却冷了几分:“客官说笑了,展堂就是个普通跑堂,手脚麻利些罢了。”
慕容子像是没听见,继续道:“还有那位郭姑娘,举手投足,力道刚猛,莫非是……”
郭芙蓉手里的扫帚“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慕容先生,”佟湘玉打断他,手指轻轻敲着柜台,“我们同福客栈,做的就是街坊生意,求个安稳,您说的那些‘特色’,我们高攀不起,您若是觉得井水尚可,欢迎常来;若是别有目的,只怕要让您失望了。”
慕容子看了她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怜悯,又有点嘲讽:“佟掌柜,这江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江湖了,酒香也怕巷子深,没有故事,没有标签,你这客栈,迟早被淹没,我是在帮你们。”
“帮我们?”佟湘玉也笑了,带着同福客栈特有的、市井的智慧,“我看您是想把我们架在火上烤,展堂,送客!”
白展堂应声上前,手还没碰到慕容子,慕容子已轻巧地退开一步,拾起柜台上的册子:“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