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沙发旁的落地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我在茶几上摊开记录本,然后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用一种平缓的、听不出情绪的语调开口:
“妮妮。”
“如果你在,或者能听到,我们可以聊聊。”
“关于你爸爸,关于那天晚上,你还记得什么?”
“或者,关于你妈妈?你想找到她吗?”
空气里只有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浮。没有任何回应。
我并不气馁,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感官放大到极致,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常。温度、气流、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我以为今晚不会有任何收获,准备结束这次“召唤”时——
啪嗒。
一声极轻微的,像是水珠滴落的声音,从厨房的方向传来。
我立刻站起身,放轻脚步走过去。厨房里没有开灯,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能看到洗菜池的不锈钢水槽底部,有一小圈深色的、正在慢慢扩大的湿痕。
我伸手摸了摸,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是水。但水龙头关得很紧,没有任何漏水的迹象。
我打开厨房灯,仔细检查水槽、管道,甚至天花板。一切干燥,除了水槽底部那一小滩凭空出现的水渍。
我蹲下身,凝视着那摊水。很清澈,没有任何味道。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冰箱旁边的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我走过去,在地板与墙角的缝隙里,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几乎被灰尘埋没的物件。我把它捡起来,擦掉灰尘。
是一个塑料发卡,草莓形状,红色的漆已经斑驳脱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是妮妮的吗?
我捏着那个发卡,回到客厅。刚在沙发上坐下,一股毫无预兆的、强烈的悲伤感猛地攫住了我。那感觉来得如此汹涌而陌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口鼻,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痛楚蔓延开来。
这不是我的情绪!
我猛地抬头,看向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尽头。
在那里,昏暗的光线下,妮妮的身影再次出现了。比昨晚更加淡薄,几乎透明。她没有看我,而是仰着头,望着玄关天花板的方向,大而无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两行清晰的、透明的液体,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
没有哭声,没有抽噎,只是无声地流泪。
那冰冷的、绝望的悲伤,正是从她那个方向,如同实质的波纹般,一圈圈扩散开来,笼罩了整个客厅。
我握紧了手中的草莓发卡,冰冷的塑料硌着掌心。
看来,她并非没有情绪。只是那些强烈的痛苦,被什么东西……或许是她自身的状态,或许是被这房子,给“阻塞”住了。
而现在,这个发卡,像一把钥匙,无意中打开了她封闭的某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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妮妮无声的流泪持续了大约一分钟。那冰冷的悲伤感充斥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她始终望着玄关上方,那个空无一物的地方,眼神空洞得像两个窟窿。
然后,就像她出现时一样突兀,她的身影轻轻晃动了一下,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破碎、消散,连同那令人窒息的悲伤感,也潮水般退去。
客厅里只剩下我,捏着那枚冰冷的草莓发卡,坐在昏黄的落地灯光晕里,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阵外来的情绪冲击而微微发麻。
她看的那个位置……玄关天花板。
我站起身,走到玄关,抬头仔细观察。老式的白色腻子天花板,有些细微的裂纹,靠近灯座的位置,颜色似乎比周围略深一点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是……曾经被水浸过?
我搬来椅子,站上去用手触摸那片区域。腻子层有些轻微的、不正常的松动感,但表面并没有明显的破损或水渍。难道是以前的漏水留下的旧痕?
妮妮的反应,以及那凭空出现的水渍、这个发卡……这些碎片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联,但我还抓不住那条线。
这一晚,妮妮没有再出现。但我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总是充斥着破碎的画面:滴落的水珠、小女孩无声的哭泣、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某种沉重而压抑的……碰撞声?
清晨,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是公司前台,说有一个我的快递,寄件人信息不详。
我有些疑惑,最近并没有网购。下楼取回快递,是一个巴掌大的硬纸盒,包装很普通,上面只用打印机打着我的名字和地址,没有寄件人。
拆开盒子,里面没有缓冲物,只有一本……笔记本。
棕色的皮革封面,边缘磨损严重,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里面的硬纸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散发着一股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我翻开第一页,扉页上用娟秀中带着一丝稚嫩的笔迹写着:
「妮妮的画画本」
下面是稍显潦草的成年人字迹:「给亲爱的女儿,五岁生日快乐。——爸爸,妈妈」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妮妮的……画画本?
我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立刻翻看的冲动,拿着它走到客厅窗边,在自然光下,一页页仔细翻阅。
前面几页是典型的儿童画,用蜡笔涂抹的歪歪扭扭的太阳、房子、手拉着手的三个火柴人,旁边用拼音标注着「baba」、「mama」、「nini」。色彩明亮,笔触天真,能感受到作画者当时的快乐。
但越往后翻,画面的色调开始变得灰暗。出现了大片的、用黑色和深蓝色蜡笔重重涂抹的色块,像是夜晚,或者……某种封闭的空间。火柴人的表情也开始变化,代表爸爸的火柴人变得很大,线条粗糙,张牙舞爪;代表妈妈的火柴人很小,身上有时会被涂上红色的斑点;代表妮妮自己的火柴人,则常常是躲藏在角落,或者……躺在床上,被那些黑蓝色的色块包围。
有一页画的是客厅,天花板上用棕红色的蜡笔,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向下滴落的短线,像下雨一样。下面写着歪歪扭扭的字:「又漏雨了。爸爸不高兴。」
另一页画的是卧室,一个小小的人形躺在床上,床边站着一个高大黑色的人影,举着什么东西(形状模糊,但给人一种沉重的感觉)。画面充满了用力涂抹的痕迹,显示出作画者强烈的恐惧。旁边写着:「爸爸和妈妈吵架。爸爸打妈妈。我害怕。」
我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这本画册,简直是那个家庭悲剧的直观记录。
我快速向后翻,在接近末尾的几页,画面的混乱和恐惧感达到了顶峰。
有一页画的是玄关。一个高大的人影(爸爸)倒在门口的地上,脑袋的位置涂着一大团刺目的鲜红色。旁边站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妈妈),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形状同样模糊),她的脸上画着两条蓝色的线(眼泪)。更小的那个人影(妮妮)则躲在客厅的沙发后面,只露出半个头和一只恐惧的眼睛。
画面的上方,玄关天花板的位置,被用深色蜡笔狠狠地、反复地涂抹,几乎要戳破纸面,形成了一个丑陋的、黑暗的窟窿。窟窿里,有红色的东西滴落下来,落在下方倒地人影的头上。
旁边用颤抖的笔迹写着:「红色的雨。爸爸睡着了。妈妈哭了。我们跑了。好黑。冷。」
最后一页,是空白的。只在右下角,有一行极其细微、几乎看不清的铅笔字,笔迹和前面完全不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僵硬:
「爸爸在天花板上看着我。」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冻结的声音。
爸爸在……天花板上?
我猛地抬头,再次看向玄关的天花板。那片颜色略深、腻子有些松动的区域!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邻居讳莫如深的“死人”、“邪乎”;妮妮描述的“爸爸摔倒”、“流了红色的”;画册里记录的争吵、暴力、玄关倒地的身影、红色的雨,以及最后那句……爸爸在天花板上看着我!
那个死于意外的男主人李建明,根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意外!他是在争执中,可能被重物击中,或者……他的死亡地点,就在玄关!而且,他的尸体,或者他的“存在”,很可能被藏匿在了……天花板上面!
那偶尔出现的水渍,妮妮望着天花板的无声哭泣,或许都不是因为漏水,而是……
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再次搬来椅子,站上去,仔细敲击那片颜色异常的腻子。
“咚咚……咚咚……”
声音有些空洞,和其他地方实心的感觉明显不同!后面是空的!
我找到工具箱,取出一把锤子和撬棍。深吸一口气,对着那片区域,用力砸了下去!
“砰!哗啦——”
老旧的腻子层和里面可能存在的石膏板不堪重负,碎裂开来,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灰尘、霉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用手电筒照向那个洞口。
光线刺破了黑暗,首先看到的,是交错纵横的木质房梁和布满灰尘、絮状物的隔热棉。然后,在手电光柱的边缘,我看到了——
一只高度腐烂、几乎只剩下白骨,但依稀能看出属于成年男性的手,从隔热棉的缝隙中无力地垂落下来。在手骨下方的木质横梁上,浸染着一大片深褐色的、干涸已久的污渍。
而在那只手骨旁边,静静地躺着一个东西。
一个老式的、金属外壳的、棱角分明的大型手电筒。手电筒的金属头部,同样沾染着深褐色的污渍。
我的心脏骤然收紧。
这就是凶器?这就是导致李建明死亡的原因?
他果然是在这里被杀(或者死于意外争执),然后被仓促藏匿在了天花板隔层里!而他的妻子,妮妮的母亲,带着妮妮逃离了这里。妮妮因为极度的恐惧、或者某种未知的联系,她的“一部分”被永远地留在了这栋房子,与杀害\/导致父亲死亡的凶器,以及父亲被隐藏的尸骸,共同禁锢于此。
所以她才说“出不去”。
所以她才感到“冷”。
所以她在提到爸爸时,是那种茫然又恐惧的状态。
那么,昨晚那强烈的悲伤,是因为这个发卡,触动了她对母亲、对过去温暖生活的记忆,从而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此刻的绝望与禁锢?
我站在椅子上,仰头看着那个黑洞洞的缺口和那只垂落的手骨,浑身冰冷。
这不再仅仅是一次凶宅体验了。
这是一桩被掩盖了多年的命案现场。
而我,成了那个揭开盖子的人。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混乱而漫长。
我退到客厅,第一时间报了警。在等待警察到来的间隙,我迅速将妮妮的画册、我记录的本子,以及相关证据收好。
警笛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老旧小区的宁静。穿着制服的警察迅速封锁了现场。当技术人员从天花板隔层里小心翼翼地搬出那具几乎完全白骨化的遗体时,楼道里围观的邻居们发出惊恐的吸气声和窃窃私语。
那位之前劝过我的老太太,站在人群后面,脸色煞白,喃喃道:“造孽啊……果然是……果然是……”
我被带到警局做了详细的笔录,提交了妮妮的画册和我的工作记录。负责案件的警官表情严肃,告诉我他们会立刻联系当年的女主人,也就是妮妮的母亲进行调查,并追查那本突然出现的画册的来源。(后来我才知道,画册是妮妮的一位远方姨妈寄来的,她在整理旧物时发现了它,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按照妮妮母亲多年前留下的模糊地址——也就是我这套房子——寄了过来,希望能“让真相大白”。)
一切处理完毕,回到301门口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警戒线还没有撤掉,但允许我进去取走个人物品。
房子里的气氛似乎不一样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感减轻了许多,但多了一种案件曝光后的、冰冷的空旷。
我默默地收拾着行李,将设备一件件装入箱子。那个草莓发卡,我小心地用纸巾包好,放进了口袋。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光芒透过没有拉窗帘的窗户,洒在客厅的地板上,给冰冷的房间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
我拖着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只住了短短几天,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轮回的地方。然后,我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我的手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
身后,传来一个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声音,不再是直接钻入脑海,而是真真切切地回荡在空气中的,稚嫩嗓音:
“姐姐……”
我猛地回头。
客厅中央,夕阳的光晕里,妮妮站在那里。她的身影比任何一次都要凝实,几乎像一个真正的、有血肉的小女孩。那条洗得发白的裙子似乎也干净了些许。她仰着脸,看着我,那双一直空洞无神的大眼睛里,第一次,映出了窗外夕阳温暖的光点,像是两颗被擦亮的、小小的星辰。
她脸上的表情不再是一片空白,也没有了昨晚那汹涌的悲伤。那是一种……平静的,带着一点点好奇,一点点释然,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于“微笑”的弧度,出现在她苍白的嘴角。
“谢谢……”她说。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我看着她,也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然后,在我的注视下,她的身体从边缘开始,化作点点微小的、金色的光尘,如同被夕阳点燃的萤火,轻盈地、缓慢地向上飘散,最终彻底融化在温暖的光线里,消失不见。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夕阳的光芒,安静地流淌。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楼道里依旧昏暗,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回到公司,我提交了关于河畔花园小区七号楼301室的最终评估报告。在“灵异现象确认”一栏,我打了勾,并在附录里详细记录了妮妮的存在形式、行为模式,以及其与隐藏凶案现场的深刻关联。在“潜在风险评估”一栏,我写道:“根源性执念已伴随真相揭露及遗体发现而消解,能量残留显着降低,目前可判定为低风险。建议结案。”
报告提交上去后,我给自己放了个短假。但那枚草莓发卡,我没有上交,也没有扔掉。它被我放在一个小小的首饰盒里,收在了抽屉深处。
一个月后,我接了一个新的案子。城北一栋据说半夜总有女人哭声的公寓。
晚上,我拖着熟悉的黑色行李箱,再次站在一扇陌生的门前。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灭。
我用钥匙打开门,一股淡淡的、说不清是灰尘还是别的什么的气味飘了出来。
我迈步进去,反手关上门,将行李箱放在玄关。
房间里很暗,很静。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空无一人的客厅,用一种平稳的、习惯了某种期待的语调,轻轻开口:
“你好,我是林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