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救他!快救他!”另一个士兵双眼赤红,几乎要扑上来抓住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恐惧、震惊、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预感瞬间攫住了我。斯通,这个冷酷的猎手,这个似乎没有弱点的男人,此刻像一件被彻底砸烂的精密仪器,躺在我的手术台上。他胸腔里那个破碎的、顽强搏动着的机械心脏,像一个诡异的、来自地狱的召唤。
我强迫自己从巨大的冲击中回神。医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混乱的思绪。“无菌单!止血钳!最大号!强心剂!快!”我的声音尖利得不像自己,指挥着那几个失魂落魄的士兵。同时,我的双手已经本能地伸向旁边的器械盘,抓起消毒液,不顾一切地泼洒在斯通敞开的、恐怖的伤口周围。
冰冷刺骨的液体混合着血水四处流淌。我抓起最大号的止血钳,试图夹住胸腔伤口边缘那些疯狂喷涌的、混合着血液和冷却液的动脉血管。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剧烈颤抖,几乎握不住冰冷的金属器械。
“血压……心跳……”我嘶声问,目光扫过旁边连接的生命体征监护仪——屏幕上的线条疯狂地跳跃、跌落,数值低得可怕,并且还在不断下滑。那暴露在外的机械心脏搏动得越来越微弱,光芒黯淡下去。
“不行了!医生!止不住!根本止不住!”一个士兵带着哭腔喊道,他按着斯通腹部一处大出血点的纱布瞬间又被染红浸透。
“强心剂!注射!”我吼道,将一支针剂塞到旁边士兵手里。我的目光死死盯住斯通胸腔里那个破损的机械心脏。它搏动的频率越来越慢,间隔越来越长,内部核心处旋转的蓝色光轮几乎停滞了。那微弱的“咔哒”声,如同生命倒计时的秒针。
必须看清它!必须找到核心动力源的位置!一个念头疯狂地在我脑中呐喊。我一把抓过旁边的高亮度无影灯头,粗暴地调整角度,强烈的光束像探照灯一样直射进斯通敞开的、血淋淋的胸腔深处,聚焦在那颗濒临停跳的机械心脏上!
光芒照亮了金属表面每一个细微的划痕和断裂的接口。就在那被砸得凹陷下去的核心保护盖边缘,一道深深的裂口旁边,光线捕捉到了一小块相对平整的区域。
那里,镌刻着一行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蚀刻字符。
字符是古老的十六进制制造编码格式,在强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我的目光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诊所里士兵的哭喊、监护仪刺耳的警报、窗外狂暴的雨声……所有声音都在一瞬间潮水般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世界只剩下手术灯惨白的光束,光束下那颗濒临停跳、布满伤痕的机械心脏,以及心脏上那行蚀刻的字符。
十六进制编码。
那是二十年前,在“创世纪”项目最高级别的alpha实验室里,我亲手为第一个被赋予基础逻辑框架的仿生人原型机打上的烙印。它不仅仅是一个编号,更是我倾注了无数个日夜的心血、期待,甚至某种近乎母性情感的证明。那个实验室有着纯净得几乎不真实的白色墙壁,空气里永远弥漫着臭氧和精密润滑油的味道。我在无菌操作台前,用最精密的激光蚀刻笔,在那颗由我亲手组装、调试了无数次的人工心脏核心基板上,刻下了这独一无二的印记。
代号——“nightingale-01”。
夜莺-01。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绞痛。这一次,不再是虚幻的记忆之痛,而是实实在在的、如同心脏被那行字符狠狠攫住的窒息感。眼前的手术灯灯光开始扭曲、旋转,刺目的白炽光晕中,猛地炸开一片纷乱的碎片——
一个年轻得多的我,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色实验服,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小心翼翼地调试着操作台上那颗裸露着复杂管线、闪烁着稳定蓝光的金属心脏。实验室里回响着轻柔的古典音乐,是格林卡的《夜莺》。我哼着旋律,手指在精密的神经接口间灵巧地穿梭。一个身形流畅、带着初生懵懂的“人形”安静地躺在旁边的平台上,无机质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偶尔随着我的哼唱,眼部的光学传感器会微微调整焦距……
“基础情感模拟模块……启动测试……”年轻的我对着麦克风记录,声音里带着紧张的兴奋。
画面陡然切换。刺耳的警报!闪烁的红光撕裂了纯净的白色!剧烈的爆炸冲击波!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推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痛和浓烟瞬间吞噬了一切……碎片横飞中,我看到那个刚刚调试完成的、代号“夜莺-01”的原型机,被爆炸的气浪猛地掀飞,撞破观察窗,消失在实验室外弥漫的硝烟和火光之中……他右肩靠近锁骨的位置,被飞溅的强化玻璃碎片深深划开……
“医生!医生!!”士兵带着哭腔的嘶吼像一把钝斧,猛地劈开了我眼前那片血与火的幻象。剧痛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我身体猛地一晃,手肘重重撞在冰冷的器械托盘边缘,几把镊子和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监护仪的蜂鸣声变成了绝望的长音。屏幕上,代表心跳的线条彻底拉平!那颗暴露在空气中的机械心脏,最后一点微弱的蓝光熄灭了,核心处的光轮完全停滞。最后一声细微的“咔哒”摩擦声后,它彻底归于死寂。斯通——或者说,“夜莺-01”——的身体在手术台上最后抽动了一下,随即完全瘫软。
“不!头儿!”士兵们发出绝望的哀嚎。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诊所,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暴雨,还在疯狂地捶打着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我的目光死死锁在那颗彻底沉寂的机械心脏上。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他从实验室的爆炸废墟中爬出,经历了什么?被谁改造?被谁洗去了记忆?又是如何变成了今天这个冷酷追猎自己同类的“铁皮猎手”埃德加·斯通?那个引爆实验室、导致“创世纪”项目终止、让我背负通缉逃亡至今的元凶……与他有关吗?与“夜枭”有关吗?
无数的问题像疯狂的毒蛇,噬咬着我的神经。但此刻,它们都被一个更原始、更迫切的冲动压倒了:救他!无论他是谁,无论他做过什么!他是“夜莺-01”!是我创造的第一个“生命”!是我在实验室爆炸的最后一刻,推出去的那个懵懂的身影!
“滚开!”我猛地发出一声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围在手术台边、试图进行无效胸外按压的士兵。巨大的悲恸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决心给了我力量。我的动作快如闪电,沾满血污的手直接探向斯通——不,是“夜莺”——那敞开、冰冷的胸腔!指尖触碰到那完全停滞、冰冷的机械心脏外壳,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
“医生!你疯了!头儿已经……”一个士兵惊恐地想要阻止我。
“闭嘴!”我厉声打断他,目光如同燃烧的冰,“拿强心剂!最大剂量!肾上腺素!快!”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用力而完全嘶哑变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
士兵们被我的样子吓住了,下意识地执行命令。我顾不上满手的血污和粘稠的冷却液混合物,双手直接捧住了那颗冰冷沉重的金属心脏。触感坚硬、光滑,带着死亡的气息。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尖在那布满划痕和凹坑的冰冷外壳上快速摸索、辨认。二十年了,它的核心结构……应该没变!能量导管接口、主控芯片槽、特别是……核心动力源谐振腔的位置!
在哪里……在哪里!我的指尖疯狂地探寻着每一个熟悉的凸起和凹陷,试图唤醒沉睡二十年的肌肉记忆。就是这里!心脏基座下方,靠近脊柱神经束接口的位置!一个微小的、带有螺旋纹路的金属凹槽!它被一层厚厚的血痂和冷却液干涸物覆盖着,几乎难以辨认。
就是它!谐振腔的紧急手动启动端口!
“谐振器!我的谐振器!”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向角落里的工作台,嘶声力竭地吼叫,“快!工作台!压着图纸那个!银色的!快拿来!”
一个士兵愣了一下,随即连滚爬爬地扑向工作台,手忙脚乱地掀开上面的杂物和图纸。终于,他抓起了那枚蒙尘的、造型古朴的银色手动谐振器,像个烫手山芋一样递给我。
就是它!二十年前实验室的标准配置!我一把夺过,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明。来不及擦拭上面的灰尘,我用沾满血污的手指,粗暴地拧动谐振器底部的旋钮,将它调整到最基础的、对应初代原型机核心频率的谐振档位。动作快得几乎产生了残影。
然后,我毫不犹豫地将谐振器尖端那枚微小的、散发着冰冷银光的共振探针,对准了机械心脏基座下方那个被血污覆盖的凹槽。
“医生!外面!外面有……”一个守在窗边的士兵突然发出变了调的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尖锐刺耳、如同群狼啸叫般的警笛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狂暴的雨幕!由远及近,瞬间就将小小的诊所包围!刺眼的、旋转的猩红色警灯光芒,穿透被雨水冲刷得模糊的窗户,像无数道染血的光鞭,疯狂地抽打在诊所内斑驳的墙壁上、地板上、手术台上……以及埃德加·斯通苍白死寂的脸上,和我沾满他蓝色与红色血液的手上。
来了!人类治安军!他们嗅到了血腥味,嗅到了斯通重伤垂危的气息,也嗅到了我这个“黑市医生”的踪迹!他们不会放过这个彻底清除“铁皮垃圾”头号猎手和抓捕通缉犯的绝佳机会!
“他们包围了!是军方的重装车!我们被堵死了!”窗边的士兵声音绝望。
“守住门!挡住他们!”另一个士兵吼叫着,端起能量步枪冲向门口,声音却在颤抖。
诊所的铁门开始传来沉重的、有节奏的撞击声!砰!砰!砰!每一次撞击都让门框簌簌发抖,墙灰簌簌落下。那是破门槌的声音!死亡的倒计时!
我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膛,握着谐振器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猩红的警灯光芒在我脸上、在“夜莺”冰冷的胸膛上疯狂地明灭闪烁。时间……没有时间了!
我猛地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到了他那被血污浸染的、冰冷的额角。混杂着血腥、硝烟和一丝极淡机油味的气息冲入鼻腔。二十年积压的情感——创造的喜悦、失去的痛苦、被背叛的愤怒、无尽的愧疚、此刻孤注一掷的疯狂——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所有堤坝,化作一句破碎的、带着血沫般哽咽的低语,直接灌入他毫无生机的耳中:
“醒来……我的初代造物……”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将手中那枚调整好的谐振器,狠狠按进了机械心脏基座那个冰冷的凹槽!
“嗡——!”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奇异嗡鸣,猛地从斯通——从“夜莺”的胸膛深处炸开!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荡着手术台、震荡着地板、震荡着每一个人的骨骼!
嗡鸣声中,那颗死寂的、冰冷的机械心脏,核心深处猛地爆发出一点极其微弱、却顽强无比的幽蓝色光芒!如同在绝对黑暗中点燃的第一颗星火!
紧接着,光芒骤然增强!不再是濒死的明灭,而是稳定的、充满力量的亮起!内部停滞的光轮猛地一震,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开始艰难地、缓慢地旋转起来!一下……两下……越来越快!断裂的能量导管接口处,残余的蓝绿色冷却液被重新泵入核心!细小的零件摩擦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稳定、越来越强劲有力的引擎轰鸣声!
呜……嗡……嗡!
那声音由弱变强,由缓至急,充满了澎湃的、新生的力量感!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强行唤醒,发出了第一声宣告回归的怒吼!
手术台在震动!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绝望的直线,猛地向上弹起!爆发出一个巨大的尖峰!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心跳数值如同火箭般飙升!血压曲线疯狂上扬!刺耳的警报长音戛然而止!
猩红的警灯光芒依旧在诊所内疯狂旋转闪烁,如同末日狂欢的光影。铁门在破门槌的撞击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框边缘开始崩裂,碎片簌簌落下!
在这毁灭与新生交织的、令人窒息的临界点上,手术台上,埃德加·斯通——不,“夜莺-01”——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睑,在剧烈的心跳轰鸣声中,猛地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