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他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夜晚,当他一个人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的风声,这个念头就会变成无数个尖锐的问题,反复折磨着他。
部队的档案,白纸黑字,盖着红章,写着“牺牲于上甘岭”。
可朴在奎口中的那个父亲,却是一个鲜活的,会在死人堆里大喊着战友名字,把人硬生生刨出来的汉子。
两个形象,在他脑海里反复交战,撕扯着他的认知。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前世,他看过无数遍关于那场战争的纪录片,每一个战役的名称、时间、地点,都刻在他的脑子里。
他清楚地记得,上甘岭战役,惨烈异常。
金城战役,则是停战前最后一次大规模反击战。
这两者之间,隔着好几个月的时间。
一个死在上甘岭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几个月后的金城战场上?
陆峰不敢深想。
这个猜测太过惊人,也太过残忍。
如果父亲没死,那这五年,他在哪里?为什么不回家?
如果父亲没死,那份死亡通知,又是怎么回事?
每一个问题背后,都可能藏着一个他无法承受的真相。
这天晚上,月明星稀。
陆峰拎着一瓶瓜干酒,还有一碟油炸花生米,来到了朴在奎家。
两人就在院子里,对着一轮明月,对饮。
酒是劣质的酒,喝到嘴里火辣辣的,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朴在奎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只喝了小二两,脸颊就泛起了红色。
“陆峰啊,”朴在奎放下酒杯,感慨道,“要不是你,我这辈子,就是个没名没姓的黑户。”
陆峰给他满上酒,没有说话。
“等我开春去农机站上班前,我一定得去趟烈士陵园。去看看那些没能回来的兄弟。”朴在奎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炮火连天的战场,“也去看看你爹。”
陆峰握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院子里很静,只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和秋虫的低鸣。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朴在奎都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
终于,陆峰抬起头。
看着朴在奎,问出了那个在他心里盘桓了几个日夜的问题。
“朴叔,我爹他,有没有可能,也还活着?”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凝固了。
朴在奎被这个问题问得一愣,脸上的酒意都醒了三分。
他满脸都是不解,看着陆峰,反问道:“活着?你爹他……”
他话没说完,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而问道,“金城打完没几天,就停战了.......不对吧。他们说陆哥是在哪牺牲的?!”
“部队给家里的消息是,我爹牺牲在了上甘岭战场上。”陆峰很确定的说。
“上甘岭”,听到这三个字,朴在奎嘴巴微微张着,眼神里充满了颠覆性的茫然,和极致的困惑。
许久,朴在奎突然反应过来。
“……不可能。”
“你父亲在金城战役结束后,救我的时候,上甘岭……已经打完七八个月了。”
夜色如墨,院中死寂。
这句话,像是一道横跨了五年时空的闪电,轰然劈落,将陆峰脑海中那个名为“真相”的世界,劈得粉碎。
父亲的“牺牲”,在这一刻,被证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