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一天,上(2 / 2)

“噗…”旁边一个伺候的新造忍不住掩口轻笑。

兰心嬷嬷脸上没有丝毫愠色,反而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连忙上前搀扶:

“伊子小姐莫急。坐姿乃静心之道,先放松身体,感受地席的支撑…”她轻柔地拍掉伊之助袴摆上不存在的灰尘。

然而,温柔不等于纵容。当狯岳在练习“八文字步”(花魁特有的摇曳步法)时,因重心不稳再次趔趄,被菊乃嬷嬷温柔地扶住后,她依旧会带着和煦的微笑,轻声说:

“玉子小姐,请再试一次。这一步,需走出风拂柳枝的韵味。”

然后,是十次、二十次、一百次的重复。汗水浸透了狯岳内里的襦袢,在白粉覆盖的脸颊上冲出狼狈的沟壑,脚踝处早已磨破了皮,每一次踩下都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温柔的话语和眼神,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伊之助的“扇语”课更是灾难。一把精巧的桧扇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像个玩具。兰心嬷嬷柔声细语:

“执扇当如拈花,开合有度,半遮面时,眼波需含情脉脉…”她优雅地示范,扇子在她手中如同活物,开合间风情万种。

伊之助捏着扇柄,如同握着一根烧火棍,龇牙咧嘴地试图模仿“拈花”的动作,结果“咔嚓”一声,脆弱的扇骨被他捏断了一根!

兰心嬷嬷的笑容终于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心疼(为那把名贵的扇子),但很快又恢复了温柔:

“无妨,伊子小姐力气惊人,看来需换一把更结实的扇子练习。力道需收放自如,刚柔并济方为美。”她转身吩咐新造去取备用扇,语气依旧平和。

最让狯岳感到灵魂被凌迟的,是“花魁道中”的神态训练。

他被要求坐在一面巨大的铜镜前,梅绪嬷嬷站在他身后,声音如同魔咒般轻柔地在他耳边响起:

“玉子小姐,眼神…要放柔…想象春日薄雾中的远山…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轻愁…嘴角…微微上扬,不是笑,是矜持…是看透繁华的疏离…对…就是这样…保持住…”

铜镜里映出一张惨白如鬼、眉眼被描绘得过分妖娆的脸。

狯岳死死盯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女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试图按照嬷嬷的指示调整眼神,那冰冷的杀意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

疏离?他眼底只有对这个世界刻骨的嫌恶!矜持?他只想撕碎这身可笑的衣服!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反复淹没。

“很好…玉子小姐,您这份清冷孤高的气质,正是我荻本屋所求…”梅绪嬷嬷满意地赞叹着,手指轻轻拂过狯岳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插上一支沉重的玳瑁发簪。

狯岳猛地闭上眼,浓密的假睫毛剧烈地颤抖着。

宽大袖袍下,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了喉咙里那声毁灭一切的咆哮。温柔的地狱,比刀山火海更令人窒息。

一天下来,当两位新造搀扶着几乎虚脱的狯岳和伊之助回到“花桐之间”时,两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华丽的衣裳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狯岳脱下那刑具般的木屐,脚踝处红肿破皮,渗着血丝,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伊之助则像一摊烂泥瘫在地席上,那张被脂粉覆盖的精致小脸写满了生无可恋,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华丽的唐纸绘。

“玉子小姐,伊子小姐,辛苦了。”新造跪坐在一旁,声音依旧轻柔,

“请先沐浴更衣,药汤已备好,能舒缓足部疼痛。晚膳稍后奉上。”

她们动作娴熟地开始为两人卸妆。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一点点擦去那层厚重的、令人窒息的“面具”。

露出底下疲惫不堪、苍白如纸的真容。狯岳闭着眼,任由摆布,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着内心的风暴。

沐浴在散发着草药清香的浴汤里,热水包裹着酸痛的筋骨,狯岳才感到一丝活着的实感。

他靠在光滑的木桶边缘,仰头望着氤氲的水汽。千代妈妈温柔却沉重的期望,嬷嬷们和煦却永无止境的重复要求,镜子里那张陌生而屈辱的脸....还有善逸....那个家伙。

所有的画面在疲惫的脑海中交织冲撞。

“喂…”旁边木桶里,传来伊之助有气无力的声音,他整个人沉在水里,只露出被热气熏得微红的鼻尖和呆滞的眼睛,“…当花魁…比杀一百只鬼…还累…”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前所未有的虚弱和茫然。

狯岳没有回应。他缓缓抬起手,看着被热水泡得微微发白、却依旧骨节分明的手掌。

脖颈处,那块深蓝色的勾玉在水汽中散发着温润的幽光。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受控制的神力波动,随着他心绪的剧烈起伏,悄然在浴汤中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

温柔的地狱,才仅仅过去一天。而三天后的“三花魁竞艳”,那座名为“荻本屋荣光”的大山,已沉沉地压在了他伤痕累累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