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课本震落雪(2 / 2)

打谷场边缘的积雪堆得齐腰高,压弯了残存的秸秆,偶尔传来一声木梁因寒冷收缩而发出的“咯吱”声,仿佛老屋在梦中呻吟。

陈景明没有回屋。

他坐在打谷场中央那块被磨得光滑的青石上,左腿的疼痛已经钝化成一种持续的闷响,像远处雷声滚过胸腔。

拐杖斜倚在身旁,顶端沾着泥与冰碴。

他张了开口,想喊什么,可喉咙里只挤出一丝嘶鸣——那是前天听证会上情绪崩塌时留下的后遗症,医生说是功能性失语,心理压垮了声带。

他不信命,但此刻,连自己的声音都背叛了他。

可这片土地没背叛。

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本塑料封皮的小册子,边角卷曲,纸页泛黄脆裂,像是经年埋藏后又被挖出的遗物——是他妹妹生前最爱的水浒卡集。

她死于二十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高烧,村医误诊,县医院太远。

卡片一页页翻开,林冲、鲁智深、武松……每一幅画背后,都有她歪歪扭扭的字迹:【守灯】【说真话】【别丢下我们】。

此刻,在月光与残雪交映之下,那些字迹竟似微微发亮。

不是幻觉。是记忆在燃烧。

他指尖颤抖地抚过“守灯”二字,忽然觉得胸口一松。

虽然说不出话不止是今天清晨那百人齐诵的声浪,还有更早以前——麦田里的蝉鸣,夏夜屋顶上的闲谈,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时说的那句“人不能忘了根”。

远处,小学旧址前的火盆还未熄灭,余烬在风中忽明忽暗。

李娟正蹲在地上,教小宇把一株野麦花幼苗栽进陶盆。

孩子裹着厚厚的羽绒服,鼻尖冻得通红,却格外认真:“妈妈说,这是爷爷种过的麦子,爸爸最喜欢。”

“等它开花,爸爸就能好了。”小宇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子落进了雪地。

李娟没说话,只是轻轻拍掉他鞋上的泥。

她的眼神疲惫,却又藏着某种久违的坚定。

就在刚才,小林书记悄悄塞给她一份文件——教育局内部纪要,措辞谨慎却明确:已成立专项复核组,48小时内将正式答复小宇入学问题。

“他们怕了。”小林低声说,语气里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但也有点动摇。”

他还带来另一个消息:省社科院拟立项“集体记忆与社会治理”课题,点名引用“麦田守望者事件”为典型案例。

“上面有人开始害怕,但也有人开始思考。”他说这话时,目光扫过朗读的人群,落在陈景明沉默的背影上,“你们不是闹事者,你们是镜子。”

李娟当时没回应。

她只是把文件折好,放进贴身衣袋,仿佛藏起一颗尚未引爆的种子。

而现在,她看着儿子小心翼翼捧起那盆幼苗,忽然觉得,或许真正的改变,从来不是靠呐喊达成的。

而是像这株麦苗,在冻土之下悄然扎根,等到春雷响起,便破壳而出。

夜更深了。

陈景明仍坐在青石上,水浒卡摊在膝头,被风吹得轻轻翻动。

他抬头望天,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几颗清冷的星。

他想起1996年的夏天,三个少年躺在麦垛上看银河,王强说将来要去深圳打工,李娟说要考清华,而他只是笑着说:“我就想让我妹好好念书。”

后来他们都走了。

走出麦田,走进城市,走进格子间、工地、出租屋和贷款合同。

他们以为走得越远,就越接近幸福。

可三十年过去,才发现走得越远,心越空。

手机突然震动。

他低头,屏幕亮起,一条短信:

【陌生号码】

经复核,您孩子符合入学条件。

字不多,却如一道闪电劈进黑夜。

他的手指僵住,随即剧烈颤抖起来。

眼泪无声滑落,砸在水浒卡上,洇湿了“说真话”三个字。

他想笑,想喊,想冲进屋子告诉李娟,可喉咙依旧锁死,只能任泪水不断涌出。

就在这时,背景音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低沉、沙哑,带着北方男人特有的粗粝感:

“狗剩,你赢了。”

他猛地抬头,四顾无人。

风停了,雪也停了,唯有手机屏幕还亮着,映着他满脸泪痕的脸。

他知道是谁。

赵文斌。

那个曾在推土机前宣读政策的男人,那个在单向玻璃后摘下肩章的男人,此刻竟以这种方式,送来一句迟到了二十年的道歉与承认。

窗外,大地沉睡。

但在冻土之下,新一茬野麦的胚芽已悄然萌动,细弱却坚韧,向着未知的春天伸展。

陈景明慢慢合上水浒卡册,将它紧贴胸口。

他站起身,拄拐向家门走去。

一步,一步,踏碎薄冰。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往往藏着第一缕苏醒的讯号。

次日清晨,他推开父亲房间的门。

老人半身偏瘫,躺在炕上,眼神浑浊,呼吸缓慢。

听见动静,眼皮微微颤动,随后睁开,望着他,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陈景明站在床前,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指尖在屏幕上缓缓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