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他用板车把那台沉重的设备偷偷驮回了家,藏进了由猪圈改造的简陋作坊里。
在昏暗的灯泡下,他熟练地拆开外壳,拿出装修剩下的铜丝,开始一圈一圈,笨拙而又专注地重新绕制里面的线圈。
县电视台,审片室。
林薇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上歌舞升平的“新农村风貌”宣传片,眉头紧锁。
忽然,导播间的监听耳机里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杂音,像是信号干扰,但仔细听,竟是一段断断续续的童声哼唱——《茉莉花》。
她猛地站起身,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技术科!立刻给我查这个干扰信号源!”
几分钟后,技术员脸色苍白地报告:“林……林部长,查到了,是一个未经登记的民用频率,87.9兆赫……”
“又是这个87.9!”林薇一把摔掉耳机,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
她转身快步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反锁上门,从一个上了锁的抽屉最深处,取出一个信封。
信封没有邮票,也从未寄出。
她抽出信纸,上面是她十六岁时娟秀的字迹,一封写给陈景明的感谢信。
信的结尾,这样写着:“你说苦难是应该被记住的勋章,可我现在只想忘了我是谁。”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久到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最终,她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加强对全县范围内的信号屏蔽功率,特别是午夜零点到一点这个时段,给我死死看住。”
凌晨十二点十七分。
k村那棵百年老槐树下,万籁俱寂。
陈景明将改装好的发射器小心翼翼地接入一块太阳能蓄电池,然后将天线的引线,沿着粗糙的树干,悄悄缠绕上去,就像给一位沉睡的老人披上外衣。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发射器的开关。
一阵轻微的电流嗡鸣声响起,像夏夜里最后一只蟋蟀的低吟。
他将那盘旧磁带放入播放器,没有播放孩子们朗读课文的声音,而是按下了另一段录音。
那是老吴叔沙哑的声音,正在背诵一封多年前被退回的信。
“……娘,我在东莞的鞋厂剪线头,每天要站十四个钟头,脚肿得像馒头。可我不敢在电话里说累,我怕你听了会哭……”
声音通过天线,化作无形的电波,融进沉沉的夜色里。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陈景明闭上眼,启动了他脑海中的“标签系统”。
他没有去想那些复杂的社会身份,而是将全部意念,都集中在了“记得夏天”这四个字上。
刹那间,他眼前的黑暗里,浮现出无数个闪烁的词条,像一片倒映在心底的星空:【想打电话给妈】【梦见过世的爷爷】【听见蝉叫就莫名心慌】【槐花味的童年】【弄丢的发小】……
这些是一个时代里,无数普通人最隐秘、最深沉的情感碎片。
他用意念将这些碎片编织成一道看不见的音频脉冲,随着87.9兆赫的频率,猛地推送了出去。
就在脉冲发射的刹那,他左手食指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仿佛被烧红的针狠狠刺穿。
他下意识地缩回手,借着月光一看,那根常年冰凉、毫无知觉的指尖,那片瓷白色的皮肤之下,竟隐隐渗出了一丝血珠。
千里之外,上海地铁二号线的末班车车厢里。
一个妆容精致的白领女子正戴着降噪耳机听着播客节目,突然,耳机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杂音。
紧接着,一个苍老而熟悉的方言女声,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囡囡,天冷了,要把秋裤穿上,别只要风度不要温度。”她浑身一颤,猛地摘下耳机,惊恐地环顾四周,车厢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说话。
那是她去世多年的外婆的声音。
同一时刻,深圳龙岗区某处建筑工地的板房宿舍里。
一个叫阿强的年轻人正躺在床上刷着短视频,手机屏幕忽然一黑,自动跳出一段没有任何声音的黑白画面——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蹲在无边无际的麦田边,正嚎啕大哭,嘴型分明是在喊着一个字:“爸”。
阿强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
他望向窗外,清冷的月光下,宿舍那面斑驳的白墙上,竟模糊地浮现出一个扛着行李的、熟悉的背影。
那是他父亲二十年前离乡时,他最后一次看到的背影。
而在k村,小禾正趴在冰冷的窗台上,固执地守着那台老旧的收音机。
一直只有沙沙声的喇叭,突然安静了下来。
几秒钟后,一个既熟悉又遥远的男人声音,夹杂着轻微的电流声,清晰地传了出来:
“小禾,爸爸没喝酒,今晚……真想你。”
女孩瞬间捂住了嘴,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窗台上。
陈景明站在自家的屋顶上,遥遥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岗轮廓,夜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轻轻自语:“你们听见了,对吧?”
他抬起左手,那根食指的剧痛已经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邃的麻木,像寒气顺着骨缝,悄无声息地向上蔓延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