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支撑力仿佛一根无形的钢筋,从他尾椎贯入,直顶天灵盖,强行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但这根钢筋,是用无数人的血泪和骨灰铸成的,滚烫而沉重。
陈景明连续七天没有合眼。
他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服务器,疯狂地接收、处理、转译着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情绪数据”。
他把自己变成了那面墙的延伸,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情绪拓片机”。
饿了,就啃一口王强塞过来的干馒头;渴了,就灌一口冰凉的自来水。
他的世界被简化到了极致,只剩下指尖的触碰和灵魂深处的共振。
第七天傍晚,当他将最后一份来自矿难家属的工伤记录誊抄完毕,指尖触碰到纸张的刹那,一股远超以往的疲惫感如海啸般将他吞没。
他眼前的字迹开始扭曲、旋转,最后化作一片模糊的色块。
他想站起来,身体却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向前倒去。
“景明!”
李娟的惊呼是他听到的最后声音。世界轰然坍塌。
他倒在了那堆积如山的、承载着无数人生命重量的档案之上,像一个在战场上耗尽最后一颗子弹的士兵。
不知过了多久,陈景明在一阵轻微的摇晃中醒来。
他没有睁眼,意识却异常清醒。
世界变了。
他的视力似乎衰退得更加厉害,隔着眼皮只能感到一片混沌的光影。
然而,另一种感知却被无限放大了。
他能“听”到。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皮肤,用每一寸毛孔。
他能“听”见身边那份阿珍嫂男人留下的工时本,正发出一阵低沉而固执的、如老牛喘息般的频率,那是日复一日的劳损与疼痛。
他能“听”见那个外卖小哥摔破的护膝,在嗡嗡作响,充满了不甘与委屈。
他甚至能“听”见李娟放在桌上那张巡回展的批文,它发出的声音清脆、明亮,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玻璃裂纹般的犹疑。
万物皆有回响。
那些被压抑的、被遗忘的、无法言说的情绪,此刻都以一种独特的频率,在他脑海里合奏成一首磅礴而悲怆的交响。
“水……”他沙哑地开口。
“景明哥!你醒了!”守在旁边的小林立刻递过水杯。
陈景明艰难地喝了几口,没有试图睁开那双酸涩刺痛的眼睛,直接对小林说:“录音。把我们拓下来的所有内容,一句一句,念给我听,我来调整顺序。”
小林虽然不解,但立刻照办。
他打开手机录音功能,开始朗读那些拓片上的文字。
“【他疼过!】”
“太重了,放后面。”陈景明轻声说,“像心跳一样,从弱到强。”
“【做好事也要赔钱】”
“这个可以开头,像一声叹息。”
一个小时后,一段奇异的音频文件在陈景明的指导下诞生了。
它没有旋律,没有节奏,只有小林朴素的朗读声,以及那些文字背后被陈景明“听”到的、经过他重新编排的、由弱渐强的情绪频率。
他将这段音频命名为《心跳清单》。
他摸索着打开自己那台破电脑,建了一个极其简陋、只有一个播放按钮的网页。
然后,他将网页链接,用加密邮件发给了最初参与那场雨中快闪展的三百个陌生人。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如果你也曾有过这样的心跳,请让它被听见。”
这封数字时代的瓶中信,就这样漂进了茫茫人海。
第二天清晨,没人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
上海,人民广场地铁站的换乘通道里,一个穿着格子衫的年轻程序员,突然停下脚步,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用不大却清晰的声音念道:“我修的主板,点亮过你们每一个人的手机。”人们侧目而视,以为是行为艺术,匆匆走过。
深圳,科兴科学园某栋写字楼的天台上,一个刚被“优化”掉的产品经理,迎着风,对着空旷的楼宇森林,平静地读出声:“我也曾想过,就这样跳下去,一了百了。”
北京、广州、成都、武汉……全国十七座城市,在同一天的不同角落,开始出现零星的、自发的朗读活动。
有人在菜市场,有人在工地旁,有人在深夜的网约车里。
他们念着《心跳清单》里的句子,像是确认一个失散多年的暗号。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看不见的涟漪。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娟收到了县教育局的正式通知。
她发起的“失落名字档案馆”,在引发了意想不到的社会关注后,被特批为地方特色文化建设项目,政府将拨款支持,并计划组织巡回展出。
村干部们兴高采烈地跑来报喜,李娟却没有想象中的欢呼。
她只是静静地从抽屉里拿出那份她犹豫了许久的、填了一半的上海落户申请表。
她走到教室外,迎着吹过麦田的风,将那张承载了她半生城市梦的纸,一点一点,撕得粉碎。
纸屑随风飘散,像一群终于挣脱牢笼的白色蝴蝶。
当晚,她在村里的广播站召集了所有核心村民。
她指着新校舍的蓝图,一字一句地说:“政府的钱我们要,但我们要建的,不只是一个展览馆,更不只是一个学校。我们要建一个……能让所有人走进来说一句‘我没用了’、‘我撑不住了’,而不会被嘲笑的地方。”
那一夜,李娟亲自录制了第一期“软弱告白”乡村广播。
她没有讲任何大道理,只是对着麦克风,平静地讲述了自己刚到上海时,因为育儿焦虑,无数次躲在公司卫生间里捂着嘴哭到失声的经历。
录音通过老旧的喇叭传遍了整个村庄的夜空。
半小时后,三个同样从城市返乡的年轻母亲敲开了她家的门。
她们没说太多,只是站在门口,红着眼圈,对李娟说了一句:“娟子,我们也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