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强骂骂咧咧地指挥工人清理垃圾,又自己开车去镇上拖来了十箱最好的防潮水泥。
他亲自上手,顶着漏雨的屋顶,给锅炉房的四壁砌起一道半米高的隔水墙。
可到了晚上,工人都走后,王强却一个人,借着手机微弱的光,从自己钱包的夹层里,摸出一张被折叠得已经看不出原色的纸片。
那是一份泛黄的劳动合同复印件。
在合同的背面,夹着一张同样陈旧的报纸照片——2005年的深圳,一个年轻的、浑身是泥的男人,跪在尘土飞扬的工地门口,手里高举着一份被撕烂的协议。
王强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像丢掉一个烫手山芋般,将它连同那份合同,塞进了墙角一个刚刚码好的、还没上锁的铁皮柜里。
几乎就在柜门关上的瞬间,他身后那面刚刚砌好的水泥墙上,一行字迹如刀刻般浮现,带着泥土的颜色。
【他们当我是泥】
王强猛地回身,看到了那行字。
他愣在原地,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背过身,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烟点上,猩红的火光在黑暗中一闪即灭。
李娟是冒着大雨赶来的。
她一进锅炉房,看到这番景象,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陈景明,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这种没有合法来源、记录个人信息的所谓‘档案’,一旦被发现,轻则查封,重则可以被定性为‘非法集资证据库’或者别的什么,你想过后果吗?”
她的声音理性而尖锐,像一把手术刀,剖开这个看似温情脉脉的举动背后,冷酷的现实风险。
陈景明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
李娟看着他那张平静得近乎固执的脸,又看了看旁边沉默记录着口述史的小林,和角落里抽着闷烟的王强,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走了,什么也没留下。
但半小时后,当王强冒雨去给她送伞时,在她的车窗下,发现了一个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u盘。
王强把它交给了陈景明。
陈景明将其接入自己的便携式电脑。
里面是三个文件:一份是李娟过去十年在上海的所有工资单和加班记录的电子表格,精确到每一天;一份是她为孩子从幼儿园到小学,所有择校、补习班的费用清单;最后一封,是一封写了无数遍,却从未发送过的辞职邮件草稿。
当陈景明将这些数据导入那个正在建立的“账本”系统时,他身后的墙面,突然像电脑屏幕刷新一样,浮现出密密麻麻、针尖般细小的字。
“我也想逃。”
“可孩子要上学。”
“下个月房贷怎么办?”
“我妈还在透析。”
“不想笑了。”
“电费又涨了。”
李娟的车并没有开远,她就停在村口的老槐树下。
当她透过被雨水冲刷的挡风玻璃,看到锅炉房里那面墙上瞬间闪过的字海时,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良久,她只给王强发了条短信:“别把我名字写上去。”
暴雨倾盆的深夜,锅炉房的老旧屋顶终于撑不住了,一角开始漏水,雨水正好滴在一个装满了手写日记的纸箱上。
“快!搬东西!”王强一声大吼,三人立刻手忙脚乱地抢搬那些比自己生命还重的“破烂”。
就在小林摸索着抱起最底层那个已经湿透半边的纸箱时,异变陡生。
整面朝北的墙壁,那面承载了最多记忆的墙,猛然间爆发出火山喷发般的血红色光芒!
上百个、上千个短语、词汇、名字、日期,如同被压抑了千年的岩浆,同时从墙体内部喷薄而出,瞬间覆盖了每一寸砖石!
【咽下去的饭】
【假装睡着的夜】
【银行卡比体温低】
【那年没回家的春节】
【他说会娶我】
【跪下的膝盖】
无数人的无声呐喊,在这一刻,竟以一种实体化的方式,在这间小小的锅炉房里,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雪崩。
血红的文字海洋翻滚、覆盖、闪烁,持续了整整七分钟,整个空间却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狂暴的雨声。
小林颤抖着伸出手,触摸那些正在发光的文字。
他的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粗粝的凸起感,如同抚摸一张巨大的盲文纸。
“不是幻觉。”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我们……活过的刻痕。”
墙上的红光渐渐褪去,仿佛力竭。
而在百米之外,村委会的屋檐下,一个穿着雨衣的身影悄然放下了手机。
年轻的周警官看着镜头里那张因雨水和激动而模糊的照片——那面流血的墙。
他的心,却被那片血色照得前所未有的明亮。
就在此时,锅炉房那扇刚刚被焊上的、还散发着余温的铁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猛力推开。
雨水和冷风倒灌进来,门口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女人。
众人还没看清她的脸,一个被雨水浸泡得发胀的塑料文件袋,就被人“啪”地一声,扔在了他们脚下。
“我男人……我男人没了……”女人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是他们给的赔款协议,你们……你们这里,收不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