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把录音机拿到父亲床边,按下了播放键。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
磁带转动,沙沙的底噪声中,一个少年清亮又带着点紧张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那声音属于三十年前的陈景明。
当那句“我买几个橘子去”响起时,躺在床上的老人,喉结猛地滑动了一下。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他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浸入花白的鬓角。
门被轻轻推开,是来送药的小杨护士。
她看到这一幕,脚步放得更轻了。
她走到陈景明身边,压低声音说:“今天查房的时候,隔壁床那个一直昏迷的张叔,梦里突然接了一句话。他儿子天天在他耳边念叨小时候偷吃橘子罐头的事,他今天在梦里说:‘爸,我把你买的橘子,都藏罐头瓶里了。’”
她顿了顿,看着那盘仍在转动的磁带,眼睛里闪着光:“景明哥,我想……在咱们那个‘情感支持区’里,建一个‘声音归档角’,专门收集这些老录音,行吗?让那些说不出口的话,换一种方式被听到。”
锅炉房的老周师傅不知何时也来了,给他们送来一壶滚烫的热茶。
他看到桌上的录音机,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
半小时后,他提着工具箱回来,三两下就把院角那个废弃多年的煤炉修好了,又从屋里扯出电线,在炉顶上架起了一根用天线改装的简易室外喇叭。
“夜里风大,录音机声音传不远。”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话说得平淡。
可第二天清晨,几乎半个村子的人,都听到了从陈家院子里断断续续飘出的那段童声朗诵。
有拄着拐杖的老人,在自家门口站着听了许久,回家后便开始翻箱倒柜。
消息像长了脚,传开了。
接下来几天,陆续有人提着旧物上门:一盒用丝带捆着、已经泛黄的情书;一张几乎看不清人脸的全家福底片;一盘记录着八十年代简陋婚礼的录像带。
他们把这些承载着记忆的东西交给陈景明,眼神里带着一种笨拙的期盼。
陈景明没有拒绝。
他只是在院门上挂了一块自己刨的木牌,用铅笔写着:“说话的地方,一直开着。”
第七天夜里,月光如洗。
小宇不知何时悄悄爬上了爷爷的床,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小脸贴在老人干瘪的胸口,静静地听着那微弱却顽强的心跳。
老人似乎感觉到了,缓缓抬起手臂,抱住了这个小小的身体。
那动作迟缓而笨拙,却异常坚定。
陈景明站在门外,看着这被月光浸染的一幕。
他右眼的光影闪烁,标签系统最后一次、也是最彻底地爆发了。
他“看”见,躺在床上的祖父、站在门外的自己、依偎在爷爷怀里的孙子,三代人的身上,同时浮现出同一句已经褪色的、却刻骨铭心的标签——【我不敢先开口】。
那一刹那,所有的光影重叠,所有的隔阂消弭。
他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麦田里的夏夜,三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躺在草垛上数着星星,谁都不需要开口说“我在乎你”,因为风会替他们说,麦浪会替他们说。
可就在此时,他右眼仅存的那个模糊轮廓,开始像被水晕开的墨迹一样,渐渐模糊。
左耳那片死寂的深海里,也传来一阵持续而尖锐的低鸣。
有些话,必须赶在彻底失明、失聪之前,替父亲说出来,也替自己说出来。
李娟静静地站在院子的另一端,看着月光下丈夫挺直又仿佛有些脆弱的背影。
这场回到故乡的旅程,像一场漫长的手术,正在剖开陈家男人心里那个沉默了半生的脓疮。
这股挖掘往事、让言语复苏的暖流,包裹了陈家的祖孙三代,她能感觉到,却始终觉得自己站在光晕之外。
一股陌生的、混合着羡慕与酸楚的渴望,在她心底悄然萌生。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和陈景明的父亲一样沉默寡言的女人,她留下的不是这片可以回归的土地,而是一口沉重的、常年上锁的樟木箱子。
她第一次开始不受控制地去想,那口箱子里,究竟锁住了怎样一个无人知晓的人生,又埋藏了多少句,从未有机会说出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