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手掌不自觉地抚过自己昂贵的定制西装内袋。
那里,藏着一张被压平了无数次的泛黄合影:七岁那年,他赤着脚,站在比自己还高的麦垛前,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夜雨又起,淅淅沥沥,仿佛在为这片土地哭泣。
废墟之上,幼儿园的王老师带着剩下的十几个孩子,在泥泞中举行了一场特殊的升旗仪式。
没有旗杆,两个村民就用身体扛起一根长竹竿。
国旗升起时,她开始拉动手风琴,孩子们用稚嫩却坚定的声音唱起:“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赵立军派来的人掐断了临时发电机的电源,歌声却并未停止。
在手风琴喑哑而顽强的伴奏下,孩子们的歌声反而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整齐。
那一刻,坐在残墙下的陈景明,悄然闭上了眼睛。
他体内的“标签系统”彻底转化,不再是冰冷的观察,而是一种主动的“空间共振”。
他将孩子们歌声里最纯粹的“等待”与“思念”的情绪,如涟漪般,朝着四面八方无限放大。
刹那间,在深圳的流水线上,在上海的写字楼里,在北京的外卖车上……数十位来自这个村庄的父母,几乎在同一时刻,从疲惫的打盹中惊醒。
他们不约而同地梦见了故乡的炊烟,闻到了灶台里燃烧的麦秸香。
有人恍惚间抓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却是无人接听的忙音——因为,他们的父母家人,此刻,正全部站在雨中,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唱歌。
而在另一条战线上,李娟通宵未眠。
她那双敲了十几年代码、写了无数份法律文书的手,此刻正飞快地整理着一份特殊的名单。
她调动了所有能联系到的老乡、同学,整理出从恢复高考至今,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里,考出去、走出去的大学生名单,一共三十七人。
每一个名字后面,她都清晰地标注了他们如今的身份和去向:“张伟,深圳南山,程序员。”“刘敏,上海长征医院,护士。”“赵建国,北京朝阳,快递分拣站站长。”……
清晨,天蒙蒙亮。
李娟将这份名单,连同一张从老村医那里找到的黑白照片,发布在了自己的社交媒体上。
那照片拍的是二十多年前,村里在晒谷场上放露天电影,一群光屁股的孩子仰着头,痴痴地望着银幕上闪烁的光影。
她只配了一段话:“他们说,要铲除我们落后、贫瘠的集体记忆。可是,这三十七个名字,哪一个不是踩着这片他们口中‘低效’的土地才得以起飞?你们要抹去的,不是一片麦田,而是三十七个家庭、几代人的根。删了老家,我们就成了活在半空中的孤儿。”
帖子发出,评论区在三十分钟内,瞬间破了十万。
“我就是从那个晒谷场上看《少林寺》长大的孩子,我现在是大学老师。”
“我爸就是名单上的‘北京快递员’,他说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从那片地里考了出去。”
“我们用半生逃离,却用余生怀念。别拆,求你们了。”
深夜,雨彻底停了。
陈景明独自一人,走回那片被推土机啃噬过的麦田中央。
他席地而坐,耳边不再是喧嚣,而是如同亿万次心跳汇聚而成的低语,那是无数游子无声的共鸣。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笔记本,翻开。
那张被他和李娟、王强的血迹浸染过的麦田照片,在微弱的星光下,竟开始散发出淡淡的、温暖的荧光,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正在跨越时空,温柔地触摸着它。
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发出一阵急促的震动。
他摸出来,点亮屏幕。
那是一条来自官方新闻客户端的推送,标题简短却重如千钧:
“国家文物局官网发布紧急通知:经专家组初步线上研判及地方上报材料,河北省陈家庄村落遗址具备典型改革开放初期北方农村生活形态样本价值,现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相关规定,将其列入临时保护名录,任何单位与个人不得擅自破坏。即刻生效。”
陈景明缓缓抬起头,望向天空。
厚重的乌云终于被撕开一道巨大的缝隙,清冷的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均匀地洒在残存的麦田和远处的废墟之上,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庄严而静谧的银色。
那轮明月,像极了三十年前,他和伙伴们在麦田里守夜时,头顶上那一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