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泥里爬的不是人,是命(2 / 2)

她没有争辩,猛地转身,冲向不远处的地铁站。

然而,紧闭的闸门和“全线停运”的告示牌,将她最后的希望击得粉碎。

绝望中,她拨通了王强的电话,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狗剩去接孩子了,山路塌了——王强,你能开你的工程车吗?”

电话那头,是嘈杂的风雨声和发动机的轰鸣。

王强沉默了两秒,声音却异常沉稳:“我在路上。”

挂断电话前,他又补了一句,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这个世界宣告:

“告诉狗剩,老子这辈子最烦别人说‘农村人不懂规矩’。”

王强那辆经过魔鬼改装的福特皮卡,像一头钢铁野兽,在已经沦为泽国的城区里横冲直撞。

途中,一只轮胎被水下的隔离桩划破,爆裂开来。

他二话不说,跳下车,从后备箱里拖出工地常用的角铁和焊枪,借着应急电源,硬是在暴雨中把几根角铁焊死在轮毂上,制造出一个简陋却坚固的临时替代品。

在积水没过半个车身的巷道里,他关掉已经短路的大灯,全凭一把高亮手电筒在建筑间的反光,辨认着前进的道路。

当他终于抵达山脚时,看到的景象比陈景明遇到的更加绝望——唯一能绕行的小路,被一块从山上滚落的、足有卡车头大小的巨石彻底封死。

王强骂了一句,抬头看向陡峭的悬崖。

他爬上湿滑的陡坡,在风雨中侦察着。

微弱的光线里,他看见悬崖边缘,有一条早已废弃的矿山索道的支架,锈迹斑斑地矗立在黑暗中。

一个被遗忘多年的记忆瞬间被激活。

他想起自己十几岁时在小煤窑做工,那些老矿工教给他的、用来看家护命的绳结技术。

他迅速返回车上,拆下绞盘上那根最粗的钢缆,又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块给工地做警示用的红布,撕成一个个小三角旗,紧紧绑在钢缆上。

他将钢缆的一头固定在车上,另一头咬在嘴里,像一头壁虎,攀上了几乎垂直的岩壁。

他要把这根带着红色旗帜的钢缆,在断崖最显眼的位置,拼出一个巨大的“sos”。

风雨中,那些红色的布条猎猎作响,宛如黑夜里的招魂幡。

当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钢缆固定在索道支架上时,整个人因为脱力而向下滑落,背脊重重地撞在岩壁上。

剧痛中,他仿佛听见耳边有一个童年的声音在呢喃:“王强哥哥,你看天上那朵云,像不像咱村打麦场上晒的麦子堆?”

学校里,临时安置孩子们的教室已经开始漏雨。

年轻的小杨老师死死抱着一个铁皮教案柜,不肯后退半步,对前来劝离的校工哭喊着:“不行!这些是明年全区统考的复习资料!淋湿了就全完了!”

一个值夜班的校医护士蹲在她身边,轻声说:“小杨老师,资料可以再印,可现在孩子们都在发抖。”话音未落,屋顶的一角被狂风整个掀开,冰冷的雨水瀑布般倾泻而下。

护士叹了口气,默默打开自己的医药箱,没有拿西药,而是取出一个用手帕包好的布包,点燃。

一股干燥、温暖的艾草香气瞬间在湿冷的教室里弥漫开来,几个正在哭闹的孩子,竟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

护士轻声说:“这是我妈在老家院子里自己种的艾草,她说能定心安神。”

就在这时,李娟终于赶到了校门口,却被一名穿着应急管理局制服的主任拦住:“女士,这里是警戒区,未经批准,任何家属不得进入!”

李娟没有和他废话,直接掏出手机,按下了播放键。

郑雅文那圆滑而做作的声音,清晰地在暴雨中响起:“……只要人人都脏一点,那我就是最干净的那个……”

她关掉录音,目光冰冷地直视着脸色骤变的主任:“你们瞒报险情、推诿责任的手法,和她一样专业。我现在以公民身份,要求你们立刻公开现场信息,并申请作为家属代表,现场监督救援。”

主任的对讲机里立刻响起一阵嘈杂的指令,几秒钟后,他咬着牙,挥了挥手:“放行!启动二级响应!”

当陈景明终于摸索到学校大门口时,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是干净的,整个人如同一个刚刚从泥里挖出来的出土雕像。

教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娟什么也没说,冲上来死死地抱住了他。

角落里,同样浑身湿透的王强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大笑着:“狗剩,我还以为你他娘的要在山里变成泥菩萨了!”

三人相视,千言万语,都在这劫后余生的对视里,化为无言。

夜更深了。

随着一声闷响,学校的备用发电机也停止了工作,整个校园彻底陷入黑暗。

几支蜡烛被点亮,在摇曳的烛光中,孩子们蜷缩在一起。

绝望的寂静里,一直抱着教案不放的小杨老师,忽然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轻轻哼唱起来: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歌声很轻,却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

一个孩子跟唱起来,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整间教室都回荡起这首熟悉的旋律。

就在这一刻,陈景明感到自己的左耳里传来一阵剧烈的轰鸣,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随即,世界的声音在他这边瞬间消失了一半,陷入一种诡异的半寂。

但他却“看”到了此生未见的、最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看见,自己、李娟、王强三个人的头顶,那些纠缠了他们半生的标签——【逃不出去的人】、【回不来的人】、【忘不了的人】——正像被火燎过的旧纸,缓缓剥离,融化。

它们没有消失,而是在他们三人之间的空中,汇聚成一片流动的、金色的光影。

那光影,正是麦浪的形状。

一片无边无际、在风中翻滚的金色麦浪。

而在那片虚幻的麦浪中央,一个模糊的地理坐标,正若隐若现。

窗外,一道闪电撕裂夜空,照亮了所有人苍白的脸。

而在他背包最深的夹层里,那张摄于1996年、早已泛黄的三个孩子的合影,正开始微微发热。

雷声滚滚,淹没了一切。

但在那雷声的间隙里,一种沉闷而规律的“嗡嗡”声,似乎正由远及近,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幕。

那声音就在那里,却又仿佛随时会被下一阵狂风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