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你挤的不是人,是回音(2 / 2)

就在他将一个频段的增益调到最大时,一阵刺耳的电流声过后,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从巨大的共鸣中剥离出来,钻进他的耳朵。

那是一句童谣,用他们家乡最土的方言唱着——“月亮光光,下地割麦,麦子黄黄,割给爹娘……”

王强浑身一僵,手里的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这首《割麦谣》,是他小时候在麦垛上打滚时,爷爷教他唱的,除了村里几个老人,根本没人会哼。

他心头猛地一震,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他抓起对讲机,几乎是吼着联系上了陈景明:“狗剩!你他妈给我听着!你们从地铁里录的那些声音里,是不是混进了别的什么东西?!”

在城市的另一端,桥洞里,老孙并不知道山谷里发生的异象。

他正借着一盏昏暗的应急灯,整理着自己那些即将移交给陈景明的手稿。

当他翻到一个破损的牛皮纸袋时,几张泛黄发脆的纸页掉了出来。

那是一本1996年出版的本市地方交通志的残页,上面记载着一条早已被遗忘的地铁支线——“东风支线”的建设历史。

资料显示,这条支线在被改造为客运地铁前,其前身是一条用于粮食运输的专用窄轨铁路,而轨道的正下方,至今仍深埋着七座巨型地下粮仓的旧地基。

老孙的手指颤抖起来。

他拿起笔,费力地将交通志上的旧地图与陈景明留给他的那份《归途热力图》手绘草稿进行比对。

一个惊人的事实呈现在他眼前:那三十个高密度梦境站点中,竟然有超过一半,其地理坐标与当年七座地下粮仓的旧址,完美重合。

“原来……原来他们梦见的麦地,是真的存在过……”老孙喃喃自语,浑浊的眼中涌起泪光。

脚下的土地,从未遗忘。

他立刻摊开稿纸,用颤巍巍的笔迹写下了一个标题——《地下麦田考》。

他将这张比对过的地图,连同他之前画下的那幅标注着猝死站点的“野麦地图”,以及他多年来在地铁里抄录的通勤诗篇,一并装进一个信封,郑重地交给一个相熟的拾荒老人,嘱咐他务必送到城郊的“麦田学校”。

做完这一切,夜色已深。

老孙在桥洞的角落里,为那些无名的逝者点燃了一支蜡烛。

火光摇曳,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

他对着跳动的火焰,轻声念道:“别怕,迷路的人。土里的根,还都记得你。”

与此同时,赵晓舟也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他匿名登录了市政综合数据管理平台,利用一个尚未被注销的旧管理员权限,检索着“城市居民情绪指数异常波动区”的相关处置预案。

很快,他找到了一份刚刚下发的内部文件——《关于在高乡愁风险区进行正向认知覆盖的稳控建议》。

文件建议,在《归途热力图》标注的几个核心区域,紧急增设一批高清智能广告屏,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都市精英成就宣传片”、“城市建设辉煌巡礼”等视频,用强信息流对冲和覆盖居民的“非理性怀旧情绪”。

赵晓舟看着屏幕,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

他反手编写了一段小巧的植入式代码,如同一只无声的寄生虫,悄然附着在广告屏的内容分发系统后台。

代码的功能只有一个:在每日凌晨三点,系统更新内容时,自动将所有待播的“成就宣传片”替换为他从国家地理数据库里下载的二十四节气农耕影像——从惊蛰的春雷,到立夏的耕田,再到霜降的红叶。

执行完毕后,他彻底清除了自己的所有登录痕迹,关掉电脑。

黑暗中,他翻开一本崭新的日记本,在第一页写下:“父亲用一生教会我如何听话。但今晚,我终于学会了违命。”

立夏当天,阳光正好。

陈景明陪着第一批报名的十几个家庭,参观初具雏形的“返乡者接待站”。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芬芳和新刷墙漆的味道。

当一行人走到那座沉默的“声音塔”下时,一个四十多岁、穿着格子衬衫的中年男人突然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

“昨晚……我昨晚梦见我妈站在打谷场上喊我回家吃饭,”他哽咽着,泪水从指缝间涌出,“醒过来,枕头全湿了。”

他的哭声像一个开关。

人群中,压抑的情绪瞬间决堤。

有人说他想起了小时候在晒谷场上听到的蝉鸣,有人说他快忘了井水冰镇西瓜到底是什么味道,还有个年轻的母亲说,她希望她的孩子能知道,粮食不是从超市货架上长出来的。

陈景明闭上眼睛,悄然启动了“共感”。

一瞬间,整片营地的情绪网络在他脑海中如星火燎原般被点燃。

那些原本独立的,“梦见麦地开花”的光点,在这一刻,被共同的记忆和泪水串联起来,汇聚成一条前所未有的、贯穿了整个营地的金色脉络。

就在此刻,他口袋里的手机猛地一震。

他拿出来一看,屏幕自动亮起,壁纸上那张在水泥地夹缝中顽强生长的野麦照片,正播放着一条新的语音。

不再是老周的声音,而是一个冰冷、机械,却又带着某种古老回响的合成音:

“快了。他们……都快回来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沉寂的山梁上,突然传来一阵老旧柴油发动机被强行点燃的轰鸣声。

众人惊愕地望去,只见一台锈迹斑斑、型号古老的推土机,正从一片荒草丛中缓缓启动。

驾驶室的门上,一张被风雨侵蚀得发黄的铁皮标语,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上面的红漆字迹依稀可辨:

“金穗公社,1996”。

陈景明死死盯着那台如同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老旧机器,脑中那句“金穗公社”的字样与老周资料馆里关于三十年前最后一批集体农庄解散的记录瞬间重合。

他终于明白了,那片潜藏在归乡梦之下的阴影,究竟是什么。

它不是虚无的诅咒,而是有实体的,是埋藏在这片土地深处、一段被强行终结的历史。

而那台推土机,就是看守那段历史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