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们围过来看,看着那些熟悉的地点,沉默了。
有人认出了自己曾经出事的地方,眼圈慢慢红了。
陈景明搬进了一间月租两千的城中村出租屋。
楼下,老周推着他的清洁车,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他没有多余的寒暄,只是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铁皮饭盒。
“数据湮灭那天,我在机房。”老周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质朴而沉稳,“最后一秒,我从物理端口,把初代系统的核心备份克隆了一份,就藏在清洁车的夹层里。”
陈景明接过饭盒,里面没有饭菜,只有一个包裹着防静电袋的移动硬盘。
“不是让你重启,”老周看着他,眼神异常清亮,“是留个证。有些人拼了命想忘掉的事,正是别人活过的证据。”
老人说完,推着车,转身融入夜色。
陈景明回到出租屋,将硬盘连接到他那台旧笔记本上。
没有密码,没有防火墙。
数据像是拥有了生命,自动解压、归档,最终在他面前呈现出一个庞大的时间轴。
1996年,北方农村的麦田,附着语义注解:【童年,无价】;2008年,汶川地震后南下广东的建筑工地,注解:【生存,负重前行】;2020年,深夜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注解:【奋斗,或内卷】……
这不是冰冷的数据,这是一部活着的,三十年的集体记忆。
钱志雄被限制出境,软禁在汤臣一品的顶层豪宅里,配合调查。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他曾经睥睨的帝国版图。
现在,那每一盏灯火都像在嘲笑他。
某个深夜,他在书房的暗格里,翻出了一本早已发黄的少年日记。
扉页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我要赚钱,赚很多钱,让全村人都知道,穷鬼也能把他们踩在脚下。”
他盯着那行字,又抬头看了看墙上那幅他亲手书写的狂草——“寒门再难出贵子”。
他突然像疯了一样,拿起裁纸刀,狠狠划开了名贵的裱框。
书法背后,竟然还贴着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泛黄的小学毕业照,几十个孩子里,瘦小的他被挤在最角落,局促地笑着,脚上一双露出脚趾的白色胶鞋,格外刺眼。
他看着照片里那个自己,怔怔地坐了一整晚。
凌晨三点,他用一个新注册的匿名账号,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一条动态,只有短短两句话:
“我爸去工地讨薪,被人打断了腿。那天,没人替他报警。现在,我成了那个应该被报警的人。”
清明节,阴雨连绵。
陈景明、李娟、王强,三个人再次回到了数海方舟大厦前的那片停车场。
他们谁也没说话,像是赴一场迟到了三十年的约。
陈景明怀里抱着妹妹的骨灰盒。
王强背着一个沉甸甸的麻袋,里面是从老家背来的一抔黄土。
李娟手里,捧着三件新织的毛衣,一件绣着“狗剩”,一件绣着“娟子”,一件绣着“强子”,不大不小,是他们七八岁时的尺码。
他们在那株从水泥缝里钻出的野麦旁蹲下身,将妹妹的骨灰混入故乡的黄土,轻轻覆盖在麦苗的根部。
风从摩天楼的缝隙里吹过,带着城市的湿冷。
野麦的叶片轻轻颤动,仿佛一声叹息,又像是一句回应。
陈景明闭上了眼睛。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的语义图层再次浮现,却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异象:整个上海的上空,不再是标签和数据流,而是浮现出无数微弱的光点,像夏夜的萤火虫,从每一个写字楼、每一片居民区、每一个地铁站里升起,汇聚成一条沉默的、光的河流,缓缓流向四面八方。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一下。
是老周发来的一张照片和一句话。
照片的背景,是“数海方舟”数据中心被焚毁的废墟,烧焦的服务器机柜、融化的线缆、一片狼藉。
而在一个被烧得漆黑的机箱散热口缝隙里,一株嫩绿的麦苗,正迎着从天窗透进来的微光,倔强地探出了头。
“数据中心废墟里,有株麦子钻进了服务器机箱。”
陈景明看着那抹绿色,许久,他站起身,望向不远处一个挂着“出租”招牌的社区活动室。
那是一个临街的一楼,空空荡荡,只有一面巨大的玻璃窗,正对着川流不息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