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一下。”
陈景明跟了过去。
林总监没有看他,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他手里。
那是一个冰凉的金属u盘。
“三年前,公司配合市里做扶贫项目时拿到的数据接口,后来项目黄了,这东西就一直没接入过主系统。”林总监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空气里的尘埃,“有些人的‘流动’,是因为老家的土地没了。有些人的‘稳定’,只是因为他们穷得动不了,没人看得见。”
陈景明握紧了那枚温热的u盘,像握住了一块滚烫的炭火。
他的标签系统骤然激活,在幽绿的光线下,林总监头顶的词条前所未有地清晰,却又像随时会碎裂的玻璃。
【理想主义残余·机能存活率41%·待补充能量】
这一刻,陈景明彻底明白了。
林总监不是刚刚发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后门”的存在。
他不是在默许,他是在等待,等待有人像当年的他一样,先迈出那一步。
第二天,紧急任务下达。
市局要求在“智慧社区”系统中,紧急增加一个“夜间滞留人员监测”模块,重点筛查公园长椅、立交桥洞、24小时银行门口等区域的“异常逗留”行为。
分配任务时,沈薇的目光终于落在了陈景明身上,眼神意味深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这个模块,你来牵头。要求很简单,确保数据零漏报、零误判。”
“好的,沈经理。”陈景明平静地点头,接下了任务。
回到工位,他立刻在开发环境中,新建了一个名为“耕作”的隐藏分支。
他将林总监给的u盘插入电脑,海量的数据涌入。
那不是冷冰冰的数字,那是一份份关于土地征用、生态移民、安置房纠纷的卷宗,是一张张被时代洪流碾过的、具体的人的脸。
他开始用这些“泥土”数据,训练一套全新的反向映射模型。
每当“夜间滞留监测”系统准备标记一个“可疑滞留人员”时,他的“耕作”模型就会像一个沉默的辩护律师,优先启动,将目标的地理位置与扶贫数据库进行交叉验证,判断其户籍地是否属于近年来的生态移民区或重大工程征地拆迁村。
几天后的深夜,大牛端着咖啡路过,无意中瞥见了陈景明屏幕上一闪而过的双轨运行界面。
一个界面是官方要求的“监测”,另一个界面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正被一个无形的过滤器转化为代表“待安置”或“寻亲”的绿色标记。
他愣了足足五秒,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一言不发。
第二天,团队的共享文档里,在大牛负责的模块注释区,悄悄多了一行字:“buga1024-fix:我爸当年睡桥洞,是因为开发商分的安置房漏水三年没修好。”
又一个深夜,小米在“麦田守望者”的群里,上传了一段新的录音。
那是她和甘肃老家村支书的通话。
支书带着浓重方言的叹息声穿透电流:“去年村里出去十八个青壮年,到年底,回来七个。都说‘城里不认咱这张脸’,待不住……”
陈景明将这段充满噪音和失落的音频,通过傅里叶变换,转码成一段独特的脉冲序列,像心电图一样起伏。
他将这段序列,直接嵌入了“耕作”模型最底层的“心跳检测”函数里。
从那一刻起,这段代码,有了心跳。
周四凌晨三点,系统正式上线前的最后一次全链路压力测试。
一条预警被系统自主拦截。
原始数据是:一名成年女性,怀抱一名婴幼儿,于凌晨两点三十七分,在社区儿童诊所门口停留超过二十分钟。
根据规则,这本应被立刻判定为最高级别的“夜间徘徊人员(疑似遗弃或拐卖)”预警。
然而,“耕作”模型的心跳函数捕捉到了环境音中的微弱雨声和婴儿的咳嗽声。
反向映射启动,匹配到该女性是两小时前从邻近县城来的就医者,其身份标签被瞬间重写、补全。
最终,呈现在监控大屏幕上的,不是刺耳的警报,而是一行安静的文字。
【临时访客:王桂香·跨代照护者·返乡务农人员·子女糖尿病史管理中·孙子(1岁)急性支气管炎夜间急诊】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像一把金色的利刃,劈开黑暗,掠过陆家嘴冰冷的玻璃幕墙。
那光芒,像极了三十年前,故乡麦田上吹来的第一阵风。
陈景明看着屏幕上那行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的“播种计划”,终于长出了第一株能够自我识别的麦苗。
他满意地靠在椅背上,决定在下班前,为这个初具雏形的“良知”系统,做一次边界测试。
他新建了一个模拟场景,将全市所有公园、游乐场的周末下午人流数据导入。
他想看看,面对最寻常不过的,父母带着孩子玩耍的温馨画面,系统会给出怎样的“社会学注解”。
他按下了回车键。
数据流开始涌入,模型的逻辑门高速开合,cpu占用率瞬间飙升,一切都和预想的一样。
然而,几秒钟后,运算戛然而止。
没有结果,没有标签,没有注解。
最终的输出节点,一片漆黑。
仿佛整个系统,在处理这批数据时,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默。
那是一种数字世界的屏息,一种代码层面的犹豫。
系统,在等待着什么。
或者说,在拒绝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