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绿皮火车带不走的债(2 / 2)

那条线绕开了乡里的粮站,直指县城。

“但有个最大的问题,需要‘正规运输凭证’。没有这个,路上任何一个检查站都能把你的车扣下,连人带粮。”

陈景明的目光死死盯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代表铁路的虚线,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供销社的老张头!我听我爸说过,他前年帮邻村的人办过一张跨镇的化肥调运单……他好像认得路政的人!”

王强一听这个,眼睛瞬间就亮了,他把胸脯拍得“嘭嘭”响:“套话这事交给我!我爹以前跟他打过牌,输给他两条烟,正好去找他要回来!”

当晚,月亮被乌云遮住,村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王强像只灵猫,悄无声息地翻进了供销社的后院,蹲在老张头宿舍的窗根底下。

屋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和酒气。

只听周德海那慢悠悠、带着酒意的声音响起:“……老张啊,你可别犯糊涂。现在风声紧得很,上头要抓典型。谁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私开调运单,那就是跟集体制度对着干,跟国家的政策对着干。”

“唉……”是老张头的叹气声,“我哪敢啊。上个月南庄那个老刘家的二小子,不就是想把自己家的几百斤大豆运到城里卖给亲戚嘛,单子都开好了,还没出镇子就被截了。人关了三天,家里半年的口粮都给扣了抵罚款。这路,早就堵死了。”

王强缩在墙角,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原来,他们以为的生路,其实是一条早就被封死的绝路。

三天后,陈家的麦子终究还是被装上了乡里的那辆东方红拖拉机。

拖拉机发动时,喷出一股浓烈的黑烟,卷起漫天尘土。

陈景明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三十七个麻袋,像俘虏一样被运走,消失在土路的尽头。

他的手里,紧紧攥着半块烤得焦黑的红薯,那是母亲早上偷偷塞给他的,她自己又没吃早饭。

他狠狠咬了一口,干硬的面瓤噎在喉咙里,又苦又涩。

就在这时,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停在他身边。

周德海一只脚撑着地,笑呵呵地看着他:“狗剩啊,你爹妈都是识大体的人,这次表现不错嘛。放心,村里都记着呢,下次评先进、安排互助组,肯定优先考虑你们家。”

陈景明抬起头,周德海头顶上那四个猩红的大字【吃人不吐骨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像用烙铁烫出来的疤。

而在他自己的胸前,一片灰暗的虚影中,竟也慢慢浮现出一行挣扎着、闪烁着微光的新字:【想逃的人】。

傍晚,那片收割后只剩下麦茬的土地上,三个少年并排躺着。

王强不知从哪弄来一张报纸,卷了些晒干的草芯,点着了,像模像样地抽着,呛得直咳嗽。

“我们学再多的东西,考再好的分数,到头来,连自己家麦子的价钱都定不了。”李娟望着铁轨延伸向的远方,声音里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茫然。

“操他娘的!”王强狠狠把手里的“烟”摔在地上,用脚碾灭火星,“等老子长大了,就去买一辆大卡车,涂成黑的,专门在夜里偷运粮食!谁敢拦,老子就创死他!”

陈景明没有说话。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块烧得发黑的蜂蜡,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那是他们去年为了保护水浒卡不被磨损,从蜂箱里偷来,融化后涂在卡片上做“卡膜”用的。

那味道苦涩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就像他们短暂的胜利和此刻深切的无力。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明白了一件事:这片生养他们的土地,是不会轻易放他们走的。

除非,他们能用自己的手,在包裹着命运的厚茧上,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月光如水,洒在空旷的打谷场上。

一只胆大的麻雀落在场边,警惕地四下看看,然后叼走了一粒被遗落的麦穗,振翅飞向了沉沉的夜幕,飞向那片看不见的远方。

日子在压抑和沉闷中一天天过去。

期中考试的脚步越来越近,学校里的气氛也紧张起来。

然而,就在考前一周的一个深夜,当李娟起夜时,不经意地朝学校的方向瞥了一眼。

她愣住了。

教学楼早已一片漆黑,唯独最角落那间油印室的窗户,正透出微弱而摇曳的灯光。

她心里咯噔一下,披上衣服,悄悄摸到学校的围墙边。

蹲守了整整两晚后,那灯光依旧在午夜时分准时亮起,像一个沉默而固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