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豆花已经不能叫豆花,更像是一桶冰冷的、放弃了挣扎的白色石膏。
手电筒的光柱在桶沿颤抖,映出老杨布满沟壑的脸,那张脸比桶里的豆腐还要凝固。
他那双做了一辈子豆腐、被碱水泡得发白起皱的手,死死攥着三轮车的冰冷扶手,像在抓住自己正在下沉的人生。
昨夜的暴雨不仅冲垮了电线,也冲垮了他一天的生计。
更糟的是,那声断电前的巨响,是执法队的电棍砸在他那杆老秤上发出的。
秤杆当场断成两截,黄铜秤砣滚进了泥水里,再也找不见。
陈景明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空气里混杂着雨后的土腥、豆制品的微酸和一种无声的绝望。
他没问“怎么了”,因为一切都写在老杨佝偻的背影上。
老杨缓缓抬起头,看到是陈景明,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们说,我是‘重点管控对象’。”他抬手,用铁皮桶盖费力地盖住那桶废掉的豆花,动作像是为一个死去的亲人合上棺材。
“可我卖的不是豆腐,是一家老小的命。”
陈景明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被雨水打湿又晾干的纸,是镇执法局驳回老杨申诉的回执,皱巴巴的,像一张被揉搓过无数次的脸。
上面的官方印章刺眼地红着,理由是“多次违规占道经营,影响市容市貌”。
就在他的目光触及“违规”二字时,一阵尖锐的耳鸣袭来,眼前老杨的身影瞬间变得模糊。
一抹猩红的光晕,如同舞台的追光灯,毫无征兆地笼罩在老杨花白的头顶。
光晕中,五个黑色的、印刷体般的汉字缓缓浮现、凝实——【顽固钉子户】。
这标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冰冷、强硬,仿佛昭告着这个人的一切挣扎都只是徒劳的顽抗。
陈景明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想甩掉这诡异的幻象,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回一个画面:许多年前一个下雪的清晨,他那个瘦小的妹妹,端着一碗滚烫的豆浆,小脸冻得通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给他送来,嘴里呵出的白气和豆浆的热气混在一起。
“哥,你忘了谁给你送过热豆浆?”一个细微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像是记忆深处的回音,又像是某种指令的低语。
太阳穴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剧痛,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滑落,滴在他的手背上。
是鼻血。
但伴随着剧痛而来的,却是一段异常清晰的指令,像代码一样刻入他的意识:“换标签,藏人。”
同一时间,李娟正牵着儿子的手去柳屯小学。
路过菜市场入口,她看到往日最热闹的豆腐摊前空空如也,而旁边几家卖早餐的铺子前,居民们排着长队,脸上写满失望和焦躁。
“今天没豆腐脑了?”“老杨头呢?”“听说是被城管赶走了,东西都扣了。”议论声此起彼伏。
李娟的心沉了下去,她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将这幅场景录了下来,配上一句“当一个卖了二十年豆腐的人消失,我们的早餐还剩下什么?”,发进了“麦田写作课”的妈妈群。
一石激起千层浪。
当晚,群里几位最活跃的妈妈自发组织了一个名为“早餐支援计划”的行动。
她们约定,从明天起,每天由不同的人轮流在家蒸好馒头、煮好粥,分装在几个饭盒里,送到老杨家。
为了避开小区门口和街道的监控,她们把饭盒藏在婴儿车的夹层里,或是塞进买菜的小拖车底部,由孩子们推着,装作玩耍,沿着监控死角穿行。
李娟在当晚的教学日志里写道:“他们想用恐惧让我们变成孤岛,但我们偏要用最温柔的方式,重新连接成大陆。”
合作社的大院里,烟雾缭绕。
王强把剩下的半包烟拍在桌上,召集了所有骨干。
“从明天起,老杨的摊子,咱们轮着出。”他提出一个大胆的方案,“每天换一个人,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张三去一天,李四去一天,谁也别连续出现超过两天。人脸识别?我让他识个够!”
新来的会计小刘有些犹豫:“强哥,这风险太大了。万一被查到冒名顶替,连累的是咱们整个合作社。”
王强冷笑一声,指了指自己额角一道浅浅的疤:“当年我在工地,为了多拿一份工钱,揣着三个人的考勤卡去打卡,跟工头斗智斗勇的时候,你们还在家数砖头盖房子呢。风险?最大的风险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欺负死!”
会后,他独自一人拎着两瓶白酒和一袋猪头肉,找到了住在镇尾出租屋的执法队员小张。
几杯酒下肚,这个白天耀武扬威的年轻人,眼圈红了。
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上面是三百八十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