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景明决定反击。
他不能再坐以待毙。
他利用自己对“驯化计划”算法的理解,反向生成了一份名为《城市通勤人群反向情绪指数预测报告》的文件。
报告用最冷静、最客观的笔触和图表,精准地预言:“若继续以现有模式压榨通勤群体的心理阈值,三个月内,以六号线为中心,将出现大规模、多点并发的集体性癔症。其表现形式包括但不限于:无意识哭泣、短暂失忆、以及对特定广告词产生应激性攻击行为。”
他将这份报告匿名发送到了市卫健委、总工会以及三家主流媒体评论部的公开邮箱。
邮件末尾,他只附了一句话:“数据来自你们亲手丢弃的服务器日志。”
做完这一切,他拨通了老孙的电话。
电话那头,依旧是沉默。
陈景明只说了一件事:“孙师傅,我想请您帮个忙。在您明天的每一份报纸夹页里,都加一张小纸条,上面只写一句话:铁门不会锁住风,就像数字封不住梦。”
四十八小时后,一场无声的地震在上海的商业版图上悄然发生。
数家位于地铁六号线沿线的楼盘,毫无征兆地紧急下调了预期售价,给出的官方理由语焉不详:“经第三方评估,区域情绪稳定性评级意外下降。”一份神秘的匿名报告开始在资本圈的核心微信群里流传,断言某条城市交通命脉沿线的居民,“心理韧性已濒临崩溃的奇点”。
赵晓舟在办公室里摔碎了自己最心爱的咖啡杯,对着下属咆哮着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彻查数据泄露的源头。
技术员阿哲又一次被迫通宵加班,清理着服务器里不断跳出的异常日志。
“警告:检测到外部未知共感源干扰……”的红色弹窗,像一只只嘲讽的眼睛。
他死死盯着自己电脑屏保上那三个字——“别看我”,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在对那个无形的入侵者说话。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衣衫褴褛、却递给他一张草药方的男人。
他想起了自己母亲因为神经衰弱,整夜整夜无法入睡的痛苦呻吟。
在巨大的疲惫和内心的煎熬中,他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他将一份完整的“驯化计划”原始数据备份,偷偷加密刻录进一个早已报废、准备当垃圾处理的u盘里,然后面无表情地塞进了自己的裤兜。
当晚,他在公司的洗手间隔间里,将自己的工牌撕成碎片,冲进了马桶。
他听着水流的漩涡声,低声对自己说:“我不是帮凶。”
次日清晨,陈景明再次踏上六号线的地铁。
车厢里一如既往地拥挤、沉默。
然而,当列车驶入世纪大道站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站台上方所有的电子显示牌突然疯狂闪烁起来,几秒后,所有线路的终点站名称,都变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红字:“今天,请为自己停一站。”
乘客中爆发出小小的骚动。
紧接着,车厢广播里,一个从未听过的、异常温柔的年轻女声取代了往常的ai播报:“亲爱的乘客,本次列车临时增加一站——‘沉默纪念站’。请所有需要释放情绪的乘客,做好下车准备。祝您旅途愉快。”
车门打开,外面就是普通的站台,但没有人下车。
所有人都愣住了,人们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地,很多人缓缓抬起头,望向车厢的天花板,仿佛那里真的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人群中的空姐小薇,第一次在地铁上摘下了她那副标志性的巨大墨镜。
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黑暗隧道,原本紧抿的嘴唇,第一次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陈景明闭上了眼睛。
他的“共感”世界里,从未如此明亮。
那张由无数个负面情绪光点织成的、灰暗的巨网,此刻,骤然亮起了数百个金色的光点。
那是几十、上百个“梦见麦地开花”的标签,在同一瞬间被点燃,像一片在黑夜里突然出现的萤火虫之海,汇聚成一股温暖的光流。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背包。
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束从老家田埂上带来的、已经干枯的野麦穗。
他忽然感觉到绑着麦穗的细麻绳上,似乎多了一点异样。
他伸手进去,摸到了一张小小的、被折叠起来的硬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熟悉的、潦草却有力的字迹,是老孙的笔迹。
“你记得的,我们都记得。”
远处,一辆市政清运车正缓缓驶过地铁调度站。
车斗里,堆满了刚刚被紧急销毁的纸质日志文件。
一阵风吹过,其中一页从文件堆的缝隙里挣脱出来,在空中打着旋飘落。
在那页纸的页眉处,一行手写的记录在落地前一闪而过:“异常报告:检测到未知高强度共感源——初步锁定编号:狗剩。”
回到乡下那间临时搭建的工坊,陈景明终于感到了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场无声的战争,耗尽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将笔记本电脑合上,没有关机,只是让它进入了休眠模式。
屏幕暗下去的最后一秒,桌面上那个名为《通勤词典》的加密文件图标,静静地躺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像一块沉默的墓碑。
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在夜色中静默的田野。
今夜无月,却仿佛有风,吹过他那颗疲惫不堪却又重新燃起火焰的心。
他不知道,在他身后,那台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在寂静的乡野里,正发着微弱而执拗的呼吸灯,像一颗来自另一座钢铁森林的心脏,固执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