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注写着:“该生对光影变化及空间结构有超乎寻常的敏感度,建议转介艺术潜能发展方向。”然而,在这行批注下方,是最终评级负责人冷冰冰的签字和结论:“f档,社交障碍,建议行为矫正。”
一种被欺骗和利用的耻辱感,混杂着后知后觉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拨通了周医生的私人电话。
“为什么最终的报告里,没有采纳你的建议?”葛兰芝的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嘶哑。
电话那头沉默了良久,周医生的声音疲惫而无奈:“葛校长,在那个系统里,我的建议就像一张废纸。我说了不算。”她顿了顿,话锋一转,“但如果你真的想救谁……就想办法让小宇去参加今年的市青少年建筑模型设计大赛。评审团主席,是我的老师,一个只认作品不认人的老顽固。”
葛兰芝挂断电话,手指颤抖地在电脑上搜索赛事信息。
一行冰冷的红字跳入眼帘:报名截止日期,昨天下午五点。
她死死地盯着屏幕,绝望像潮水般涌来。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迅速调出校内的监控录像,定位到一周前,小宇被贴上f档标签的那天。
画面里,男孩一个人蹲在操场最偏僻的角落,用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着一座又一座奇形怪状的房子。
画完一座,就用脚抹去,再画下一座。
画面定格在他偶然抬头的瞬间,那双眼睛,清澈得像一口幽深的古井,里面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沉浸式的专注。
葛兰芝关掉视频,面无表情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空白的补报申请表,在“申请人”一栏,一笔一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陈景明则在以自己的方式,发起一场无声的反击。
他借用那位同情他的林总监私下提供的服务器资源,花了两个通宵,搭建起一个“反向测评模拟器”。
他将“启明星”系统公开的算法逻辑和评估维度输入其中,反向推演出什么样的特质,会被系统精准地判定为“缺陷”。
结果令人心惊。
“长时间沉浸式专注”被标记为“社交回避倾向”;“非线性跳跃式思维”被标记为“逻辑链断裂”;“延迟响应型深度思考”被标记为“认知迟缓”。
他将这些冰冷的推演结果,整理成一份名为《被误判的天赋:一份来自算法幽灵的报告》的手册,附上了小宇那张惊人的建筑草图、自己儿子绘画时呈现的脑电波形图(他用一个简易设备记录的),以及其他十几个孩子在工坊里展现出的、与“缺陷”标签截然相反的观察记录。
他没有走任何官方渠道,而是像一个幽灵,悄悄将这份手册,塞进了那几位听证会委员家门口的信箱里。
三天后,李娟收到了教育局的正式通知:“经研究,同意‘非标成长实验班’作为社会教育创新观察点,延期运行三个月,以供后续效果追踪。”
春分过后的第一场雨,在深夜里淅淅沥沥地落下。
陈景明不放心廊道的防雨情况,独自一人披着雨衣在工坊巡查。
当他走到“麦穗图书馆”窗下时,忽然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小宇。
男孩身上只披着一块透明的塑料布,蹲在屋檐下,正借着窗户透出的微光,用一截炭笔,在一块捡来的木板上飞快地临摹着屋檐滴水形成的抛物线。
陈景明走近,放轻了声音:“怎么还不睡?”
男孩头也不抬,低声说:“我在记雨水怎么走。以后我盖的房子,不能让它漏进来。”
那一刻,陈景明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他熟悉的标签系统,未经召唤便悄然启动。
这一次,视野中的残影不再是分叉的河流,而是三条清晰无比的命运轨道,同时在小宇身上展开:
第一条,暗淡无光。
二十岁的青年工人,在脚手架上失足坠落,手里还攥着一张发黄的建筑草图。
第二条,光芒耀眼却冰冷刺骨。
四十岁的明星建筑师,在签下数十亿合同的发布会上,面对闪光灯,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空洞。
第三条,温暖而坚韧。
六十岁的乡村教师,站在自己亲手设计的村口小学前,指着那间拥有巨大落地窗的教室,对一群孩子说:“记住,这里没有f-档。”
残影缓缓消散。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破云而出,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像一片泛着银光的麦田。
陈景明回到房间,关上门。
他没有开灯,只是静静地站在黑暗里。
那三条命运轨道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如同三把不同材质的钥匙,等待着他去选择、去锻造。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套伴随他多年的“系统”,并非只是一个被动的观察器。
它更像一张深埋于意识之下的地图,一张标示着所有可能性路径的命运地图。
过去,他只是在地图上迷路,被动地被带往一个个地点。
而现在,他感觉自己摸到了地图的边缘,甚至,找到了图例。
他闭上眼睛,将全部的意念集中起来,不再是去“看”,而是去“搜寻”。
他想要主动去定位地图上的一个坐标,一个决定了这一切走向的关键节点,一个……这一切悲剧与抗争的源头。
他的精神力像一根无形的探针,在庞杂交错的命运网络中穿行,掠过李娟,掠过王强,掠过他的儿子……最终,探针的尖端,触碰到一个被重重迷雾包裹的名字。
葛兰芝。
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一种前所未有的晕眩感袭来。
他知道,只要他再往前一步,就能撬开那片迷雾,窥见那个女人命运的核心。
这一次,他要主动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