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最终生成的文件命名为:“麦田协议v1.0”。
他知道,这些曾用来建造摩天大楼的知识,终将成为重建乡土的砖瓦。
上海市妇联大楼,李娟递交了《关于本市灵活就业群体权益保障体系的调研白皮书》的终稿。
她特意在附议中,大胆建议设立一个由政府、平台企业和公益基金三方共建的“流动家庭缓冲基金”,为遭遇突发变故的灵活就业家庭提供短期无息贷款和法律援助。
几天后,她拿到了领导的批注,红色的字迹苍劲有力:“理想丰满,财政紧张,需从长计议。”
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据理力争。
她知道,冰冷的数据和条文,永远无法穿透预算报表的壁垒。
她向上级申请,组织了一场特殊的“一日主妇”体验活动。
她邀请了包括那位批注领导在内的几位机关干部,让他们带着自己上小学的孩子,只带两百块现金,去完成几项任务:在早高峰挤一小时地铁,去人满为患的菜市场为一家三口规划一天的菜钱,去儿童医院排队挂一个专家号。
活动结束时,天已经黑了。
那位曾写下“财政紧张”的副局长,在地铁站门口,看着自己累得睡着在怀里的女儿,眼睛红了。
她哑着嗓子对李娟说:“在菜市场,我为了五毛钱一斤的差价,跟摊主磨了十分钟。我女儿悄悄问我,‘妈妈,咱家到底是穷人还是富人?’我……我答不上来。”
三天后,关于设立“缓冲基金”试点方案的红头文件,悄然下发。
回家的路上,李娟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泥土的芬芳:“娟子啊,惊蛰过了,地里的草都冒头了,该翻土耕种了。”
往年,她总是回答“妈,我忙”。
但这一次,她握着电话,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清晰而坚定地回答:“妈,我订了春分的票,就回去。”
那个暴雨夜,房产中介小周醉酒驾车,失控撞上了路边的灯杆。
安全气囊弹出的瞬间,他公文包里数十份厚厚的法拍房合同散落一地,像一群失去主人的白色蝴蝶。
巡逻民警在勘查现场时,发现他紧紧攥在怀里的,不是手机钱包,而是一个被压得变形的背包。
背包里,藏着一张被塑料膜仔细包裹的泛黄照片——照片上,一个面容憨厚的男人,站在一片拆迁的废墟前,笑得有些局促。
照片背后,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儿子,爸没本事,就盼着你在城里有自己的房,爸就安心了。”
第二天清晨,额头贴着纱布的小周,主动找到了王强的工坊。
他递过来一份打印出来的文件,上面是某国企一处闲置仓储用地的长期租赁权转让信息,位置绝佳,租金低得不可思议。
“这个仓库,能当你们的育苗基地和农产品中转站。”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宿醉后的疲惫,“我不收你中介费,信息就算是还你昨天那段录音的人情。”他顿了顿,看着远处正在翻整的土地,轻声说:“就一句,别让房子,再变成吃人的怪兽了。”
陈景明最后一次走进陆家嘴那栋熟悉的写字楼。
电梯光洁的镜面里,映出他穿着一身旧工装的身影,与周围西装革履的精英格格不入。
他能“看”到,自己头顶的标签在忽明忽暗地闪烁:【外包员工】、【临时驻场】、【可替代性极高】。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像过去那样试图反抗或辩解。
他只是集中全部意念,将右手食指轻轻压在胸口的工牌上,在心中默念:“我,不存在。”
指尖传来一阵熟悉的、被抽空般的刺痛。
瞬间,头顶所有灰色的词条,如被风吹散的烟尘,消失无踪。
当他背着装有个人物品的包走出大楼时,门口的保安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更没有按惯例检查他的背包。
在大楼的智能安防系统里,他已经被自动识别为权限清空的“无关访客”,一个透明的影子。
他在街角那家他吃了三年的铺子里,买了三个肉夹馍,坐地铁回到了资料馆。
王强正带着人平整屋顶,看到他回来,一把抢过一个馍,狠狠啃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狗剩,我给你在粮仓屋顶留了块空地,回头把‘麦田协议’里的太阳能板技术搞出来,咱自己发电!”
李娟也刚到,她从包里拿出一团新绕好的毛线,笑着接口:“我妈电话里说,今年村里养的羊,羊毛特别好,织出来的毛衣,格外暖和。”
三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闷热的夏夜,分吃一根快要融化的冰棍。
城市里的伤痕、焦虑、疲惫,在这一刻,都被这朴素的对话和未来的图景轻轻抚平。
春分前夜,三人并肩站在黄浦江边。
对岸的陆家嘴依旧灯火璀璨,像一座永不陷落的黄金城。
但他们的目光,已不再是仰望。
陈景明拿出手机,当着他们的面,一个一个地删除了所有银行、股票和理财的app,手机屏幕上,只留下一张照片——水泥地砖的缝隙里,一棵倔强钻出的、结着瘦小穗子的野麦。
王强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
那一点猩红的火星在夜风中划出一道明亮的弧线,飘向漆黑的江面,宛如一只迁徙的、承载着记忆的萤火虫。
“我们不是逃回去的,”李娟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异常清晰,“我们是带着在城里受的伤,回去找那片麦田治病。”
远处,渡轮拉响了悠长的汽笛。
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云层,掠过冰冷的江水,照在他们脚边的地面上。
那里,三张并排摆放的火车票静静躺着,出发时间的一栏,清晰地印着两个字:
春分。
而在那个已被世人遗忘的数据中心废墟深处,老周多年前埋下的那块硬盘,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指示灯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行绿色的字符在沉睡多年的屏幕上缓缓滚动:“播种者协议…已激活…正在启程…”
回到资料馆,陈景明在打包最后一箱从上海住处搬来的私人物品时,动作忽然停住了。
他拨开箱子里那些旧照片和信件,手指最终停留在了一个牛皮纸的密封档案袋上。
这是他特意从所有文件里单独抽出来的,袋子上没有写任何字,只在封口处用红笔画了一个小小的五角星——那是他和儿子之间的暗号。
他记得,里面装的是儿子从幼儿园到小学,所有学校和机构出具的测评报告。
他一直没敢仔细看,而此刻,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要撕开它,确认一些被自己长久忽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