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同行酸溜溜说我傻人有傻福的议论。
还有这个他娘的世道!!!
这个把精明当本事把老实当傻子的地方。
耿直。
像陈年老酒在我胸中发酵。
匾额挂上墙。
引来一片喝彩。
“哇哦。”郭芙蓉不知何时也钻了进来,看着大堂里攒动的人头,“名声效应立竿见影。这家伙……真是个实诚的宝贝。”
白展堂满意地点头。
“不错。非常不错。”
他们像在欣赏一头会下金蛋的鹅。
四周投来探究的目光。
我感觉我的名声。
我的信誉。
我所有的好品性。
正在被消费。
像招牌上的金粉。
慢慢地。
持续地。
吸引着那些猎奇的眼球。
诡异的是。
随着名声外扬。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虚假的踏实。
像涂了漆的朽木。
“感觉咋样?”白展堂问。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正常反应。”郭芙蓉检查着络绎不绝的客人,“初次立招牌会有点蒙圈和反应迟钝。习惯就好。”
习惯。
像习惯一种伪装。
李大嘴把我从人堆里拎出来。
我腿软得像面条。
“带他歇着。”白展堂吩咐,“明儿开始正式迎客。”
迎客。
多么可笑的词。
我曾经以为我的任务是做生意。
现在。
我的任务是……表演实诚。
像猴戏。
李大嘴把我架回房间。
我瘫在榻上。
望着房梁。
一片模糊。
像我的脑子。
过了不知多久。
门又开了。
是那个叫祝无双的姑娘。
她端着一碟点心飘了进来。
“用些茶食嘛。”她把碟子放在案上,“大嘴哥特意为你做嘞,‘老实糕’,用你刚才招揽嘞人气现蒸的。”
老实糕。
操。
我看着那碟冒着热气的糕点。
突然感到一阵反胃。
“我不饿。”我说。
“用一点嘛。”她坚持,“不然没得力气撑门面。”
没力气撑门面。
真他娘大实话。
我勉强坐起来。
拿起一块。
咬了一口。
味道……很怪。
甜中带涩。
像名声的味道。
“如何?”祝无双期待地望着我。
“……”我说不出话。
不是失语。
是词穷。
她看着我,温柔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怜悯。
“莫急,慢慢就适应了。”她轻声说,“我刚来时也不适应。”
“你……也是被‘合作’来的?”我艰难地问。
她笑了笑,笑容有些朦胧。
“我嘛……情形有些不同。”她没有正面答,“总之,这里蛮好。有吃有住,还有大嘴他们照应。”
大嘴。
她叫那个黑脸汉子大嘴。
像叫自家兄弟。
“你……不想走?”我问。
“走?去何处嘛?”她偏着头,“外头还不是一样。这里至少……热闹。”
热闹。
是啊。
真他娘热闹。
像庙会。
而我们是摆摊的货郎。
供人评头。
论足。
她飘走了。
留下我和那碟老实糕。
我继续吃。
机械地。
一块接一块。
把名声吃进去。
再变现成名气。
循环。
永无止境。
第二天。
我开始正式“迎客”。
站在那块诚信招牌下。
回忆所有让我长脸的事。
像唱戏一样抖搂我的过往。
李大嘴在旁边帮腔。
“加油,兄弟!今儿客流翻番!照这个势头,月底能给你分红!”
分红。
我能用分红做什么?
置办更多本钱?
还是买通更多门路?
中午。
李大嘴给我端来了“厚道面”。
下午。
是“实在饼”。
晚上。
是“耿直羹”。
我的品性变成了菜谱。
供人品尝。
几天后。
我适应了这种日子。
白天。
在招牌下迎客。
晚上。
在自己的房间里……算账。
是的。
我还在算。
像一种顽固的毛病。
但账目变了。
不再是实在的收支。
而是……虚浮的流水。
“……人气折合铜钱三百文……”
“……口碑抵销赊账五两……”
“……他们借走了我的信誉,给了我虚名……”
“……虚名像七彩的泡沫……”
有时。
郭芙蓉会来查我的“新账目”。
“不赖。”她点评,“有点虚实结合的意思了。就是……不够轰动。老主顾们喜欢轰动的。”
老主顾。
那些大堂里的看客。
那些有形的衣食父母。
他们像追腥的苍蝇。
渴望更刺激的噱头。
一天夜里。
我睡不着。
溜达到客栈大堂。
空荡荡。
只有那些桌椅板凳投下歪斜的影子。
像沉睡怪兽的骨架。
我走到柜台前。
看着那个紫檀木算盘。
手指轻轻拨动。
珠子温润。
突然。
算盘自己跳动起来。
珠子噼啪作响。
组合成一串数字。
是我的“口碑效应收益”。
后面跟着个拱手作揖的小人。
操。
连算盘都在戏弄我。
我转身想走。
却撞到一个人。
是那个叫吕秀才的账房。
他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
“深更半夜,不歇着,乱转什么?”他眯了眯眼睛。
“睡不着。”我说。
“想铺子了?”他问。
铺子?
我早关张了。
“不是。”我摇头,“只是……不懂。”
“不懂什么?”
“这一切。”我指了指四周,“图什么?”
他笑了。
露出两颗门牙。
“图什么?”他像听见什么笑话,“在这地方,活着就是图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琢磨太深。有吃有喝,有屋檐遮头,还不够?”
“那……心安呢?”我问。
他怔了一下。
然后笑得更欢了。
“心安?那玩意儿能当账记?”他摇头,“老兄,听在下一句,别整那些虚的。实在憋得慌,跟我学两笔?保证比打算盘实在。”
他手指一捻。
一张借据出现在掌心。
字迹密密麻麻。
“瞧好了。”他开口,“这叫阴阳合同。江湖必备。”
借据抖开。
条条款款写得滴水不漏。
精得吓人。
“如何?”他得意道,“想学不?”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满足于自己那点小聪明的男人。
突然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凉。
不是为他。
是为我自己。
我曾经也像他一样。
满足于自己的那点小账目。
以为记几笔明白账就能安身立命。
真他娘幼稚。
“不了。”我说,“多谢。”
我转身蹬上楼梯。
他在身后喊:“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回到房间。
我继续算账。
算那些虚浮的流水账。
像在沙地上画饼。
几天后。
客栈来了个新“主顾”。
不是人。
是一箱账本。
泛黄的册子。
上面记着糊涂的烂账。
像糊涂官的判词。
但它们会动。
会翻页。
会显示亏空。
像我一样。
我看着它们堆在客栈角落。
看着那个叫莫小贝的半大丫头拿起一支朱砂笔。
蘸着墨。
在那些账册上勾画。
不是销毁。
是修正。
是赋予新的算法。
她画得那么专注。
那么灵巧。
像在破解谜题。
朱砂所到之处。
账目变得清晰。
变得……合理。
最后化作红色的蝴蝶。
翩翩飞去。
我站在阴影里。
看着这一幕。
突然。
涕泪横流。
为啥?
不知道。
也许是看到了另一种活法。
不是对抗。
不是算计。
而是……理顺。
和新生。
那天晚上。
我没去“迎客”。
我找到白展堂。
“我想撤。”我说。
他正在盘那对核桃。
闻言撩起眼皮瞅了我一眼。
“撤?为啥?这儿亏待你了?”
“没。”我点头,“太好。好得让我忘了自个儿几斤几两。”
他乐了。
“你几斤几两?很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我说。
他放下核桃。
走到我面前。
“知道不?”他开口,“每个行当,都有像你这样的主。不肯变通。不肯圆滑。抱着过时的本分饿死。”
“或许吧。”我说,“但至少,我是饿死在自个儿的本分上,不是在你们的招牌下变成幌子。”
他瞅了我很久。
然后。
点了点头。
“行吧。”他说,“人各有志。”
他叫来李大嘴。
“送他出去。”
李大嘴挠了挠后脑勺。
“兄弟,真琢磨清楚了?外头可没这儿滋润。”
“清楚了。”我说。
他耸耸肩。
“得嘞。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到大门口。
门开了。
外面是七侠镇的晨雾。
清冷。
潮湿。
但真实。
我迈出门槛。
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露水的味道。
但那是自在的味道。
“等等。”郭芙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跑过来。
塞给我一个小包裹。
“这是啥?”我问。
“你的‘口碑分红’。”她笑了笑,“兑成了点散碎银子。够你盘缠了。”
我捏了捏包裹。
沉甸甸的。
“谢了。”我说。
“客气。”她瞅着我,“还做买卖吗?”
“也许。”我说,“如果还有本钱。”
她点点头。
“保重。”
门在我身后合拢。
同福客栈的轮廓。
像一张巨大的、咧开的嘴。
目送着我消失在晨雾里。
我走在七侠镇的街道上。
像个游魂。
袖子里有了点盘缠。
还有那几锭压手的银子。
我走到一个岔路口。
蹲下来。
像那些老赌棍一样。
但不是赌钱。
而是拿出纸笔。
开始写。
不是写账。
不是写亏空。
而是写……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那个丫头。
那支笔。
那些朱砂。
那些化作蝴蝶的账册。
“……她用朱砂填补亏空的漏洞……”
“……在糊涂的数目上重建楼阁……”
“……当蝴蝶从账页中飞出……”
“……糊涂终于找到了它的清明……”
写到这里。
我停下笔。
看着纸上的字。
突然悟了。
买卖没有死。
只是需要找到新的算法。
在这个操蛋的。
精明算计的。
他娘的生意场。
我站起来。
把纸塞进袖袋。
走向街道的尽头。
那里。
晨光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