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同福的虚实人生(2 / 2)

双生魂记 山海云夕 8810 字 14小时前

那些同行酸溜溜说我傻人有傻福的议论。

还有这个他娘的世道!!!

这个把精明当本事把老实当傻子的地方。

耿直。

像陈年老酒在我胸中发酵。

匾额挂上墙。

引来一片喝彩。

“哇哦。”郭芙蓉不知何时也钻了进来,看着大堂里攒动的人头,“名声效应立竿见影。这家伙……真是个实诚的宝贝。”

白展堂满意地点头。

“不错。非常不错。”

他们像在欣赏一头会下金蛋的鹅。

四周投来探究的目光。

我感觉我的名声。

我的信誉。

我所有的好品性。

正在被消费。

像招牌上的金粉。

慢慢地。

持续地。

吸引着那些猎奇的眼球。

诡异的是。

随着名声外扬。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虚假的踏实。

像涂了漆的朽木。

“感觉咋样?”白展堂问。

“……”我张了张嘴,发不出声。

“正常反应。”郭芙蓉检查着络绎不绝的客人,“初次立招牌会有点蒙圈和反应迟钝。习惯就好。”

习惯。

像习惯一种伪装。

李大嘴把我从人堆里拎出来。

我腿软得像面条。

“带他歇着。”白展堂吩咐,“明儿开始正式迎客。”

迎客。

多么可笑的词。

我曾经以为我的任务是做生意。

现在。

我的任务是……表演实诚。

像猴戏。

李大嘴把我架回房间。

我瘫在榻上。

望着房梁。

一片模糊。

像我的脑子。

过了不知多久。

门又开了。

是那个叫祝无双的姑娘。

她端着一碟点心飘了进来。

“用些茶食嘛。”她把碟子放在案上,“大嘴哥特意为你做嘞,‘老实糕’,用你刚才招揽嘞人气现蒸的。”

老实糕。

操。

我看着那碟冒着热气的糕点。

突然感到一阵反胃。

“我不饿。”我说。

“用一点嘛。”她坚持,“不然没得力气撑门面。”

没力气撑门面。

真他娘大实话。

我勉强坐起来。

拿起一块。

咬了一口。

味道……很怪。

甜中带涩。

像名声的味道。

“如何?”祝无双期待地望着我。

“……”我说不出话。

不是失语。

是词穷。

她看着我,温柔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怜悯。

“莫急,慢慢就适应了。”她轻声说,“我刚来时也不适应。”

“你……也是被‘合作’来的?”我艰难地问。

她笑了笑,笑容有些朦胧。

“我嘛……情形有些不同。”她没有正面答,“总之,这里蛮好。有吃有住,还有大嘴他们照应。”

大嘴。

她叫那个黑脸汉子大嘴。

像叫自家兄弟。

“你……不想走?”我问。

“走?去何处嘛?”她偏着头,“外头还不是一样。这里至少……热闹。”

热闹。

是啊。

真他娘热闹。

像庙会。

而我们是摆摊的货郎。

供人评头。

论足。

她飘走了。

留下我和那碟老实糕。

我继续吃。

机械地。

一块接一块。

把名声吃进去。

再变现成名气。

循环。

永无止境。

第二天。

我开始正式“迎客”。

站在那块诚信招牌下。

回忆所有让我长脸的事。

像唱戏一样抖搂我的过往。

李大嘴在旁边帮腔。

“加油,兄弟!今儿客流翻番!照这个势头,月底能给你分红!”

分红。

我能用分红做什么?

置办更多本钱?

还是买通更多门路?

中午。

李大嘴给我端来了“厚道面”。

下午。

是“实在饼”。

晚上。

是“耿直羹”。

我的品性变成了菜谱。

供人品尝。

几天后。

我适应了这种日子。

白天。

在招牌下迎客。

晚上。

在自己的房间里……算账。

是的。

我还在算。

像一种顽固的毛病。

但账目变了。

不再是实在的收支。

而是……虚浮的流水。

“……人气折合铜钱三百文……”

“……口碑抵销赊账五两……”

“……他们借走了我的信誉,给了我虚名……”

“……虚名像七彩的泡沫……”

有时。

郭芙蓉会来查我的“新账目”。

“不赖。”她点评,“有点虚实结合的意思了。就是……不够轰动。老主顾们喜欢轰动的。”

老主顾。

那些大堂里的看客。

那些有形的衣食父母。

他们像追腥的苍蝇。

渴望更刺激的噱头。

一天夜里。

我睡不着。

溜达到客栈大堂。

空荡荡。

只有那些桌椅板凳投下歪斜的影子。

像沉睡怪兽的骨架。

我走到柜台前。

看着那个紫檀木算盘。

手指轻轻拨动。

珠子温润。

突然。

算盘自己跳动起来。

珠子噼啪作响。

组合成一串数字。

是我的“口碑效应收益”。

后面跟着个拱手作揖的小人。

操。

连算盘都在戏弄我。

我转身想走。

却撞到一个人。

是那个叫吕秀才的账房。

他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

“深更半夜,不歇着,乱转什么?”他眯了眯眼睛。

“睡不着。”我说。

“想铺子了?”他问。

铺子?

我早关张了。

“不是。”我摇头,“只是……不懂。”

“不懂什么?”

“这一切。”我指了指四周,“图什么?”

他笑了。

露出两颗门牙。

“图什么?”他像听见什么笑话,“在这地方,活着就是图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别琢磨太深。有吃有喝,有屋檐遮头,还不够?”

“那……心安呢?”我问。

他怔了一下。

然后笑得更欢了。

“心安?那玩意儿能当账记?”他摇头,“老兄,听在下一句,别整那些虚的。实在憋得慌,跟我学两笔?保证比打算盘实在。”

他手指一捻。

一张借据出现在掌心。

字迹密密麻麻。

“瞧好了。”他开口,“这叫阴阳合同。江湖必备。”

借据抖开。

条条款款写得滴水不漏。

精得吓人。

“如何?”他得意道,“想学不?”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满足于自己那点小聪明的男人。

突然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凉。

不是为他。

是为我自己。

我曾经也像他一样。

满足于自己的那点小账目。

以为记几笔明白账就能安身立命。

真他娘幼稚。

“不了。”我说,“多谢。”

我转身蹬上楼梯。

他在身后喊:“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回到房间。

我继续算账。

算那些虚浮的流水账。

像在沙地上画饼。

几天后。

客栈来了个新“主顾”。

不是人。

是一箱账本。

泛黄的册子。

上面记着糊涂的烂账。

像糊涂官的判词。

但它们会动。

会翻页。

会显示亏空。

像我一样。

我看着它们堆在客栈角落。

看着那个叫莫小贝的半大丫头拿起一支朱砂笔。

蘸着墨。

在那些账册上勾画。

不是销毁。

是修正。

是赋予新的算法。

她画得那么专注。

那么灵巧。

像在破解谜题。

朱砂所到之处。

账目变得清晰。

变得……合理。

最后化作红色的蝴蝶。

翩翩飞去。

我站在阴影里。

看着这一幕。

突然。

涕泪横流。

为啥?

不知道。

也许是看到了另一种活法。

不是对抗。

不是算计。

而是……理顺。

和新生。

那天晚上。

我没去“迎客”。

我找到白展堂。

“我想撤。”我说。

他正在盘那对核桃。

闻言撩起眼皮瞅了我一眼。

“撤?为啥?这儿亏待你了?”

“没。”我点头,“太好。好得让我忘了自个儿几斤几两。”

他乐了。

“你几斤几两?很重要吗?”

“对我很重要。”我说。

他放下核桃。

走到我面前。

“知道不?”他开口,“每个行当,都有像你这样的主。不肯变通。不肯圆滑。抱着过时的本分饿死。”

“或许吧。”我说,“但至少,我是饿死在自个儿的本分上,不是在你们的招牌下变成幌子。”

他瞅了我很久。

然后。

点了点头。

“行吧。”他说,“人各有志。”

他叫来李大嘴。

“送他出去。”

李大嘴挠了挠后脑勺。

“兄弟,真琢磨清楚了?外头可没这儿滋润。”

“清楚了。”我说。

他耸耸肩。

“得嘞。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到大门口。

门开了。

外面是七侠镇的晨雾。

清冷。

潮湿。

但真实。

我迈出门槛。

深吸一口气。

空气里有露水的味道。

但那是自在的味道。

“等等。”郭芙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跑过来。

塞给我一个小包裹。

“这是啥?”我问。

“你的‘口碑分红’。”她笑了笑,“兑成了点散碎银子。够你盘缠了。”

我捏了捏包裹。

沉甸甸的。

“谢了。”我说。

“客气。”她瞅着我,“还做买卖吗?”

“也许。”我说,“如果还有本钱。”

她点点头。

“保重。”

门在我身后合拢。

同福客栈的轮廓。

像一张巨大的、咧开的嘴。

目送着我消失在晨雾里。

我走在七侠镇的街道上。

像个游魂。

袖子里有了点盘缠。

还有那几锭压手的银子。

我走到一个岔路口。

蹲下来。

像那些老赌棍一样。

但不是赌钱。

而是拿出纸笔。

开始写。

不是写账。

不是写亏空。

而是写……刚才看见的那一幕。

那个丫头。

那支笔。

那些朱砂。

那些化作蝴蝶的账册。

“……她用朱砂填补亏空的漏洞……”

“……在糊涂的数目上重建楼阁……”

“……当蝴蝶从账页中飞出……”

“……糊涂终于找到了它的清明……”

写到这里。

我停下笔。

看着纸上的字。

突然悟了。

买卖没有死。

只是需要找到新的算法。

在这个操蛋的。

精明算计的。

他娘的生意场。

我站起来。

把纸塞进袖袋。

走向街道的尽头。

那里。

晨光熹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