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局?
房间里一片沉默。
真相残酷得令人窒息,而罪魁祸首却可能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一个被彻底摧毁的灵魂在这天地间游荡、混乱、执着着不属于自己的身份。
就在这时,床上传来细微的动静。
一直监控着的傻妞立刻无声地抬起头,眼中蓝光微闪。
金凤仙……或者说那个小女孩,醒了。
她先是睫毛颤动了几下,然后极慢、极小心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褪去了浓妆假象的遮掩,也褪去了极度的恐惧和疯狂,此刻显得异常的空洞和茫然。
她似乎对周围的环境,对身上温暖的被褥,对旁边坐着的无双,一切都感到巨大的陌生和疏离。
“我在……在哪儿?”声音又细又轻,带着久睡初醒的沙哑和茫然。
“在姐姐这儿呢,”无双立刻露出暖阳般的笑容,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在七侠镇的同福客栈,安全的地方。你睡了好久,饿不饿?姐姐给你端点热汤来?”
女孩的眼神迟钝地转动了一下,看向无双温暖的笑脸,又扫向陌生的房间和角落里的几个身影(阿楚等人在暗处观察,并未立刻靠近),没有任何表情。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自己那只被凝胶敷料覆盖的手臂上,久久不动。
好一会儿,她才极其微弱地,如同呓语般呢喃出声:“名字……叫什么?”她顿了顿,干裂的嘴唇微微嚅动,眼神依旧是空茫一片,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金子……还是……泥巴?”
【真相大白!班主魔鬼!】
【所以她要找的“冤”是……被抹掉身份?】
【名字叫啥?灵魂拷问啊!】
【同福能帮她找到本名吗?】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无声的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最根本的困惑:她是金凤仙?还是被硬塞进这个躯壳里的泥泞?
她的根在哪里?
她的名字是什么?
清晨的阳光驱散了最后一丝雨意,透过精雕的窗棂,在佟湘玉宽敞内室的木地板上投下暖金的光斑。
同福客栈已渐渐恢复了它的喧嚣和烟火气,楼下传来李大嘴剁肉、白展堂吆喝、白敬琪和吕青橙拌嘴、邢捕头吹嘘昨夜自己“神勇驱邪”的声音。
然而楼上的这间房,依旧萦绕着一层小心翼翼的静谧。
小女孩,或者说那个暂时被“金凤仙”之名桎梏的灵魂,抱着膝盖坐在床的内侧角落里。
她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干净素衣,缩成小小一团,下巴搁在膝盖上。
经过一夜休整和傻妞精确调控的营养液滴注补充,她的脸颊恢复了一点点血色,不再像昨晚那样惨白如纸,但那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依旧挥之不去。
更重要的是她的眼神——褪去了怨毒戾气的空洞,却也没有孩童应有的清澈和好奇,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情绪的提线木偶,对外界的反应迟钝而隔膜。
祝无双坐在床边不远处的绣墩上,手里端着一碗被细心吹凉的清米汤,里面还特意加了关大夫指点下的几味滋补安神药材,正柔声细语地哄着:“再喝一小口好不好?可香了,肚子暖暖的才有力气呀。喝完姐姐给你讲……”
“我来吧。”一个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疲惫。
众人转头,只见郭芙蓉端着一个小碟子走进来,碟子上放着几块她昨夜特意跑到镇上唯一一家南货行敲开门买回来的、样子不太好看但香气诱人的麦芽糖饴(关大夫也建议甜食可适度安抚神经)。
她在床边坐定,目光没有直接对上角落里女孩那警惕又茫然的眼神,而是像不经意地举起一块淡黄色的麦芽糖饴,阳光穿过糖饴的薄片,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
“喏,”郭芙蓉的声音放得很平缓,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我小时候啊,练功练不好了,被我爹……咳(她含糊带过郭巨侠的严厉),也是委屈得想哭鼻子的时候,就偷吃一块。甜甜的,含在嘴里就化了,什么苦啊痛啊,好像也……暂时丢开那么一小会儿。”她没直接递过去,而是把那小块糖放在掌心,向前平摊着,手臂伸得尽量轻松自然,没有压迫感,“想尝尝不?吃了可不能白吃,待会儿得乖乖跟无双姐把米汤喝了,咋样?”
吕青柠也轻轻走到床的另一侧,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是她的平板电脑,屏幕上正缓缓播放着她连夜搜索、编辑制作的一段动画:清澈的小溪流,阳光下闪着金鳞般光泽的小鱼在水中自由穿梭摆尾,周围是摇曳的水草和暖洋洋的小石子。
没有复杂的剧情,只有安静悠然的景象和轻柔舒缓的背景音乐。
“青橙最喜欢看这个,”她轻声说着,把屏幕放在距离女孩视野不远但非正中的床头小几上,“她说小鱼游来游去,就像……自由。”
角落里的小小身影,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先是滑过那小块在郭芙蓉掌心如同融化阳光般的麦芽糖,又落在平板屏幕上那些自由摆尾的金色小鱼上。
麻木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星火闪烁了一下,随即又隐没下去。
她没有去拿糖,但身体那紧绷到近乎僵硬的状态,有了一丝极其微不可察的松弛。
阿楚对晏辰使了个眼色。
晏辰会意,走到傻妞身边,低声商议起来。
楼下大堂,佟湘玉正对着刚送走一批熟客的白展堂和回来汇报的燕小六交代着什么。
铁蛋那极具穿透力的东北腔忽然在空间里响起,带着一种刻意的、略显夸张的感慨:“啧!这阳光!这雨后的空气!清新得跟那啥……对,就跟咱老板娘今早熬的那锅小米粥似的,甜丝儿丝儿的!舒坦!”这没来由的感慨让佟湘玉都愣了下,随即笑骂了一句:“铁蛋你这啥比喻!”
恰在此时,一个洪亮得恰到好处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百晓生书到——!”
一个青衣小童(显然是百晓生手下跑腿的伙计)捧着个密封的锦盒,熟门熟路地跑进大堂,交给佟湘玉后又一溜烟跑了。
这小小的插曲,这熟悉的日常传递,像是一剂无形的解药。
楼上,一直竖着耳朵、全身心警惕着某种无形“班主监视网”的女孩,在听到楼下那真实而充满烟火气的吆喝、传递、铁蛋毫不掩饰的瞎扯和佟掌柜的笑骂后,紧绷到极致的肩颈线条,终于第一次缓慢地、试探性地放松了一点点。
她微不可查地朝着阳光正照射进来的窗格方向侧了侧小脸。
午后。
阿楚拿着手机支架,在一楼安静的后院天井里直播。
这里绿植葱茏,几尾锦鲤在陶缸里游弋,雨后的石阶湿润发亮。
“宝宝们,”阿楚的声音放得很柔和,“经过一上午的努力,小姑娘……情绪算是初步稳定了。身体还很虚,但至少……愿意靠在无双身边,小口小口地喝米汤了。关大夫那边的药也在熬着,希望慢慢把基础打好。但是……她开口说的话还是很少很少,眼神还是那样……”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关于她的名字,她的过去,依然是个难解的结。大家有啥……比较温和的、不刺激她的建议吗?”
【给她一支画笔?画喜欢的东西?】
【放轻柔的纯音乐?古琴?流水声?】
【宠物接触治疗?同福后院有猫吗?】
【让她摸摸温暖的东西?比如太阳晒热的鹅卵石?】
【找佟掌柜说说家乡土话?乡音解心锁?】
阿楚看着弹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谢谢家人们!温暖的建议都很在理!我们会继续尝试各种……”她话没说完,身后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回头一看,是晏辰陪着那个小姑娘下来了。
她换了一身祝无双连夜赶工改小的粗布新衣(同福工装制服),虽然依旧有些不合身,但总算利落干净了些。
她依旧像只受惊后的小兽,紧紧偎在无双身侧,小手还下意识攥着无双手指。
但那双大眼睛里,不再是完全的麻木茫然,隐隐有了点点微弱的光,怯生生的打量着这个阳光下的安静小院。
“呦!小神仙下来视察后花园啦?”铁蛋特有的东北大嗓门带着几分夸张的惊喜从厨房门洞里传出来,恰到好处地打破了空气中的一丝细微的拘谨。
他大步流星(尽量放轻脚步)地走出来,手里端着的不是什么高科技装备,而是一个沉甸甸的……白瓷大碗?
碗里满满盛着一颗颗深红色的东西——煮熟后去了皮、圆润油亮的山楂!
旁边还点缀着一小堆晶莹透亮的白砂糖,“来来来!刚出锅的山楂蘸糖!酸溜溜甜滋滋,开胃醒神!李大厨祖传秘制,小孩见了迈不动步!吃一颗?保管药到病除!不对,是甜到心坎!”
那鲜艳欲滴的山楂和细碎的糖粒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小姑娘的目光果然被吸引了过去,眼神里闪过一丝小孩子本能的亮光,但随即又怯怯地埋下了头。
“傻妞妞,唱个家乡歌谣哄哄嘛!”铁蛋冲着傻妞挤挤眼。
傻妞轻步上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用清晰悦耳的四川调子轻轻哼起一首极其简单的童谣:“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打笆篓,篾笆篓装豆豆,豆豆……”声音清润如山涧溪流,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节奏感。
晏辰悄悄靠近阿楚,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小叠东西,是几张普通的白纸和一支削好的铅笔(当然也是高科技加持永不滚落的),递给阿楚,压低声音:“弹幕不是有人说画画么?试试?”
阿楚心领神会。
她没有把纸笔直接递向小女孩,而是带着一丝俏皮的笑,对着镜头说:“嘿!家人们注意看!咱们直播间要出艺术大师啦!”她把纸在院内石桌上铺开,自己拿起铅笔,“昨天那个‘量子场冻结’大家想看看长啥样不?虽然很复杂啦……但姐姐可以给你们抽象艺术地画一画!”她开始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六边形,里面画了几团乱七八糟的漩涡线代表力场,“蓝光!咻一下!罩住了那个大坏爪!就这样式儿!”故意画得很抽象很丑。
她画了两笔,故意摇摇头,夸张地叹气:“哎呀画得太丑啦!丢人丢人!”然后,她眼睛一转,一脸“求助”地看向躲躲闪闪望着这边的小女孩,“小宝贝儿帮帮忙?姐姐画画太烂啦!你能教姐姐画个……唔…画条简单的小鱼好不好?像青柠姐姐那个平板里那种?姐姐画的鱼像根海带……”
那双一直躲避的大眼睛,听到“小鱼”两个字时,猛地抬了起来。
她看着阿楚画的那个抽象画,又看看她故意装出的一脸苦恼,再看向那空白的纸。
攥着无双手指的小手,无意识地松开了一点点。
也许是“帮姐姐”这个请求触动了某个点?
也许是傻妞那轻柔的歌声带来了一丝勇气?
也许是阳光下的山楂糖散发着纯粹的诱惑?
也许,仅仅是那空白的纸上,提供了一个宣泄记忆的容器?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甚至弹幕都瞬间清屏般的等待中。
女孩的眼神亮起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光,不是昨夜的怨毒,也非先前的空洞,而是一种……懵懂的探索冲动?
她极其犹豫、无比缓慢地,从无双的身后,一点点挪了出来。
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她伸出那只被凝胶敷料包裹保护着、还显得有些无力的小手,极其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在石桌粗糙的边缘,蘸了一点不知何时溅上去的小水珠。
指腹湿润。
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白纸中央。
冰凉的指尖落在纸上。
没有用铅笔,也没有用油彩。
水珠浸润笔尖般的笔触,极其轻微地落下,在纸上晕开一个浅浅的小圆点。
湿润的痕迹,微微荡漾。
紧接着,那沾着水迹的指尖,带着一种生涩的童趣,却又仿佛铭刻在灵魂深处的本能记忆,开始在纸上缓缓滑动、勾勒……
一笔…浅淡的水痕延伸。
再一笔…一个小小的弧度。
又添几笔…有了一个简易灵动的轮廓。
然后,细细的数笔小线条勾勒出尾部……
寥寥数笔,在阿楚那歪七扭八的“量子场冻结”大圆圈旁边,纸上赫然出现了一条线条稚拙却活灵活现的小鱼。
水痕未干,阳光折射下,纸上的小鱼竟仿佛在湿漉漉的痕迹里微微摆动,跃然“纸”上。
那尾巴微微翘起的弧度,透着一种纯真的、想要向上腾跃的生命力。
那正是……吕青柠平板上播放过的那种小金鱼的样子!
但多了一分由水痕带来的、奇异的灵动感。
画完后,她的小脸似乎也因为这点“工作”而透出了一丝薄红,不再是那全然的病态苍白。
她甚至无意识地舔了下嘴唇。
一直静静守护的傻妞,那双分析过无数信息的电子眼,清晰地捕捉到了小女孩在完成那幅简单鱼画后,从脖颈后方皮肤上瞬间弥散开来的一片极其细密、不同寻常的红晕——那不是物理温度升高,而是一种神经系统极度活跃、情绪受到巨大正向刺激后产生的生物电信号过载反应!
“情绪图谱a级激活!”傻妞的声音带着罕见的、细微的激动波纹,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石子,“生物电波呈突破性跃迁!杏仁核外侧区高值持续!前额叶皮质区激活强度:惊喜!正向!”
铁蛋反应最快,立刻把那碗糖山楂往前推了推,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哎呦喂!瞅瞅!这是画了个会游水的金鳞宝贝出来啊!真神了!赶紧的,艺术大师,您这一笔千金的大作不能白干!快尝尝李大厨这沾糖山楂,开胃犒劳一下!”
女孩的目光从纸上那条湿漉漉的小鱼,移向了铁蛋那夸张的笑脸,又移到糖山楂上。
这次,那怯生生的眼底深处,除了渴望,似乎真的映进了一点……名为“可能”的光。
她极慢极慢地,伸出另一只没沾水的小手,指尖试探着,轻轻捻起了一颗沾着糖粒的、油亮亮的红山楂。
那小小的动作,那指尖与食物的触碰,那纸上未干的水痕小鱼……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阿楚的摄像头稳稳地对准了这无声却无比珍贵的画面。
【小鱼!她画鱼了!】
【用指尖水迹画的!好神奇!】
【弹幕出奇迹!画画有用!】
【她在害羞!脸上有红晕了!】
【山楂!给她尝尝!甜食赛高!】
山楂小小的,油亮亮的红果子在女孩瘦小的指尖停留了片刻,沾染了些微糖粒的晶亮。
她像第一次发现新大陆的小动物,极其缓慢地、试探着将那抹诱人的红色凑到唇边,微不可察地张开嘴,用小小的虎牙,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咬下了一丁点。
瞬间!
一股鲜明霸道又带着刺激性的酸味猝不及防地冲击了她味蕾!
她小巧的鼻子立刻皱了起来,整张小脸都下意识地缩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蜇了一下,眼睛里迅速漫上一层酸出的水汽!
她发出一点轻微急促的吸气声!
旁边一直提心吊胆的无双和郭芙蓉差点惊呼出声!
刚想上前制止!
铁蛋也瞪大了电子眼!
“别动!”一直安静观察的傻妞用极其轻微、只有近处人能分辨的语调提示,“生理参数:无碍!情绪图谱……非惊恐!观察!”
那点骤然而至的强烈酸涩,似乎像一个最有效的提神针,刺穿了灵魂深处那层厚厚的麻木茧壳!
女孩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仿佛从一场冗长而窒息的长梦中被硬生生地惊醒!
她因那股纯粹的、从未尝过的“极酸”而微微张着嘴,呆滞了一瞬。
那僵滞的小脸上,五官还维持着因“太酸”而微微扭曲的样子,眼睛因刺激而瞪大,睫毛上挂着一小滴被酸出来的泪珠,晶莹剔透。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不适或吐掉时。
她那还沾着山楂红渍的唇角,极其缓慢、如同冰雪初融般……向上咧开了一个小小的、生涩的、甚至可能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弧度。
那是一个……有点滑稽、带着酸楚、但确确实实是发自身体的、想要……笑的表情!
然后,在所有人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
“呜哈……哈……”一声短促、带着浓厚鼻音、像小猫打喷嚏似的奇怪声音,从她那小小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紧接着,像是这个声音给了她某种许可,或者那生涩的咧嘴成了某种无法阻止的洪流闸门。
“哈——啾!哈——啾!”一连串极响亮的、毫无预警的喷嚏,骤然爆发!
如同点燃了一串欢快的炮仗!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喷嚏打得脑袋一点一点,小小的身子也跟着一耸一耸,那件大号的衣服也簌簌抖动。
鼻涕眼泪全打了出来!
原本小心翼翼维持的一点距离感,瞬间被这“惊天动地”的喷嚏打得荡然无存!
显得狼狈又……鲜活!
她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手忙脚乱地想擦掉眼泪鼻涕,结果那颗还捏在手指间没完全吃完的山楂,终于没捏稳——“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
“哎呀!”祝无双惊呼一声,连忙掏出手帕去捂她的口鼻。
“噗嗤!”角落里一直屏息凝神看着一切的莫小贝第一个没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哗擦!”连一直紧张的白敬琪也乐了,发出标志性的感叹,“这喷嚏打得比小爷我的左轮动静还大!”
“哈啾!哈啾!”喷嚏的余波还未散尽,女孩被无双揽在怀里,用干净的手帕捂着口鼻,小小的身子还在惯性般地一抽一抽,眼睛鼻子红彤彤一片,狼狈得像只淋了雨的小猫。
但那惊魂甫定的大眼珠,却越过无双的肩膀,固执地、带着无比委屈又执着的神情,死死地盯在地上那颗滚了一层灰土、蔫头耷脑的红山楂上。
仿佛那不是一颗掉地上的小果子,而是她丢了半条命才捡回来的珍宝。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间,继而被一种奇异的暖流冲开。
“唔……唔……掉了!”女孩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喷嚏后的沙哑,指着地上那颗脏兮兮的山楂,眼泪更是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直往下掉,砸在无双的手背上。
那是一种纯粹的、孩子气的委屈,完全不似昨夜那怨鬼的凄厉。
“掉就掉了呗!”郭芙蓉爽朗的声音带着点如释重负的豪气,把自己碟子里剩下的几块干净漂亮的麦芽糖饴整个塞到女孩另一只没沾鼻涕的小手里,顺手用袖子(顾不上了!)蹭了一下女孩小花猫似的脸蛋,“喏!这些个更大更甜的给你,掉了那个脏的咱不要了!算你帮咱们同福踩雷了,李大厨这山楂酸度该打!”她故作凶悍地朝厨房方向瞪了一眼。
“就是!恁酸的玩意儿,也就我铁蛋哥这金刚不坏的胃能消受!”铁蛋的大嗓门立刻跟上,他挠了挠金属脑壳,语气一转,带着哄孩子般的得意,“回头跟哥说,想吃啥甜嘴?糖葫芦?糖水荔枝?拔丝芋头?再不济,李大嘴那坛子私藏的玫瑰酱蜜饯俺也能给你偷摸弄点儿!管够!”东北腔哄孩子,自带一股糙汉式的踏实承诺。
女孩懵懂地低头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好几块黄澄澄亮晶晶、散发着诱人甜香的麦芽糖,又抬头看看郭芙蓉粗犷中带着暖意的笑脸,再看看铁蛋拍着胸脯的“豪言壮语”,被泪水冲刷过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些,里面盛满了新鲜的、不知所措的茫然。
泪花还挂在睫毛上,鼻头红红的,嘴角却似乎想努力牵动一下回应,但还不太会表达,最终只打了个小小的嗝。
“呵呵,”晏辰轻笑出声,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抽出自己那块随身携带、洁白柔软且自带湿度调节功能的智能手帕(高科技材料吸水瞬间蒸发不会冰脸),替女孩轻柔仔细地擦去她手上刚才画画蹭的泥灰和糖渍,动作温雅,如同对待一件珍贵的出土文物,“掉了,脏了,就不必再执着。重要的呀……”他刻意拖长了调子,声音如拂过竹林的微风,带着一丝温和的引导性,“是记住它沾了糖之后,那股子钻心透肺的甜味儿!对不对?”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阿楚使了个眼色。
阿楚立刻心领神会。
她没有再问“你叫什么名字?”这样指向性过强的问题,而是俯下身,脸上挂着轻松温暖的笑意,好奇地指向石桌那张纸——上面的水痕小鱼已经干涸,只留下一个略显模糊却无比灵动的淡灰色印子,旁边就是阿楚画的“量子场冻结”抽象圈圈。
“小宝贝儿,”阿楚的声音放得像是在讲悄悄话,“你这小鱼画的……太灵了!比我那几道圈儿强一万倍!”她故意夸张地瘪嘴,“刚才你画的时候……那个小圆点是你,这条小鱼想带着你游到哪里去呀?游到大河里看看更宽的风景?还是钻回那个小溪流的家里?你想给它……也给自己……取个新的啥名儿不?在水里游那么好的小鱼,总不能就叫‘小鱼鱼’吧?”她用词幼稚得如同在逗弄幼儿园小朋友,却巧妙地嵌入了“家”、“新名字”这样关键的概念。
女孩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阿楚指尖的方向,落在那条由自己指尖水痕勾画出的淡灰色小鱼上。
这一次,那茫然的眼睛里,不再是完全的空洞,不再是全然的惊惧。
那里面涌起了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困惑?一丝微弱却崭新的……向往?
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古老种子,被春风轻轻吻过,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长久、长久地凝视着纸上的小鱼印记,小嘴紧紧地抿着,像是在努力地思索着什么极其艰难、又极其重要的事情。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后院天井上空,几只不知名的灰雀飞过屋檐,留下一串清脆的啁啾。
“游……”一个极其轻微、带着点迟疑和不确定的稚嫩声音,如同羽毛般飘落在安静的空气里,轻得几乎要听不见。
所有人的心脏都猛地一提,呼吸都停滞了。
女孩的指尖,带着一种全新的、不再闪躲的犹豫,缓缓抬起,轻轻点在了纸上那属于她自己勾勒的小鱼头部旁边。
然后,她的目光慢慢上移,透过天井上方那方澄澈湛蓝的雨后晴空,眼神迷蒙却又穿透般地望向远方某个无形之地,仿佛在虚空中触碰一段被风干又被雨打湿的往事。
她的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不再是呓语,带着一种孩童回忆时特有的努力回想的调子:“水里……有小船……”
“大船上……有灯笼……红红的……”
“岸上……有很高很高的塔……塔上挂着……”
她顿了顿,似乎记忆卡在某个影像前,眉头微蹙,小手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角。
足足过了好几秒,她仿佛用尽气力般,终于吐出一个清晰的字眼:“……铃!”一声脆响仿佛在她脑海里同步出现,连带着眼底深处,都漾开一点微不可察的明亮涟漪,“阿爹……喊……叮当响……就叫……铃!”
“红船……高塔……风铃!”龙傲天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旁边的郭芙蓉差点跳起来,他的粤语里带着强烈的激动,“听风阁!听风阁老早传过来的线索记得不?南方!岭南!有个小渡口!就叫风铃渡!岸边有座古旧的镇风塔!塔檐底下挂满大大小小的铜铃铛!当地……早年是有这种说法!岸上摇铃,船家回应!对不对?!”
【风铃渡?!】
【岭南?对上了!】
【摇铃回应?渔家习俗!】
【家找到了?】
【关键线索出现!】
阿楚的手机恰在此时震动!
吕青柠几乎是同步地将一份加密光屏信息传送到阿楚的手机屏幕角落!
正是百晓生根据“风铃渡”、“塔铃”、“红船灯”这几个关键词,结合小女孩描述(阿楚刚才已用手语将女孩的只言片语迅速发送给了青柠)、调阅无数地方志与水路贸易记录后,在一堆杂乱信息中比对出的最新消息!
“风铃渡确认!珠江水道关键小渡口!镇风塔尚存!摇铃为号的乡音古俚犹存部分老渔民口中!”吕青柠语速极快,“更关键的是!百晓生调了一册早已散佚多年的地方戏班学徒花名‘捐册’!上面赫然记录着一笔!时间对得上!风铃渡小船户‘林伯生’,因行船遇险家道中落,无奈将年仅七岁的幼女……送入某伶俐堂口学艺。姓名:林……”
光屏上那个字,清晰映出——“林!铃!铛!”
轰——!
这个名字,如同沉寂千年的古老巨石投入心湖,激起惊天的狂涛骇浪!
又似一把最精准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某扇锈迹斑斑的心灵巨锁!
又像一束穿越漫长无尽黑暗的强光,骤然刺破沉沦的灵魂深渊!
一直努力维持平静、被郭芙蓉半揽在怀里的女孩——林铃铛!或者说那个曾被唤作泥巴、被剥夺了一切自我的灵魂——瘦小的身体猛地剧震!
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撞了一下!
那双还带着迷蒙与怯意的眼睛,在听到“林铃铛”三个字响彻整个天井的瞬间,骤然——瞳孔骤然缩紧成两个极黑的点!
随即猛地放大!撑满了整个眼眶!
里面空茫的雾气被瞬间焚化、驱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近乎恐怖的、被强光照射后的……纯澈!
一种深埋的记忆被强行翻搅出来的极致错愕与……惊痛!
“呃啊——!”一声短促尖锐、完全不像人声的抽气从她喉管深处挤出!
如同濒死的天鹅发出最后一声鸣叫!
伴随着痛苦的嘶鸣,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不再是昨晚那冰冷的鬼泪,而是真正灼热的、饱含着巨大悲痛与剧烈挣扎的活人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毫无阻滞地汹涌而出!
从那双骤然活过来的眼睛里疯狂倾泻!
她整个人如同离水的虾米般蜷缩起来,瘦削单薄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动、颤抖!
仿佛瞬间被所有深埋的恐惧、失亲的剧痛、被欺凌的委屈、被抹杀的绝望……所有被强制压抑封锁的滔天情绪,在这一刻完全撕裂开闸门,以无可抵挡的方式决堤而出,猛烈冲击着她脆弱不堪的身体!
“呜……哇哇哇哇……阿爹!阿爹啊!!”她用尽全身力气哭喊出来,嗓音嘶哑破碎!
不再是怨毒女伶的幽怨悲啼!
那是实打实、撕心裂肺、属于幼童对逝去至亲的椎心之痛!
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在郭芙蓉的衣襟上蹭得一塌糊涂!
“痛……好痛!班主扎针……水里蛇!冷!好冷!”断断续续的词句夹杂着剧痛的哭喊迸出!
她的小手无意识地在自己布满陈旧伤痕的腹部、大腿、后背胡乱抓挠!
仿佛无数冰冷的针锥正重新刺入她的骨髓!
仿佛沉入冰冷河底的无尽恐惧再次灭顶!
那是身与心的双重崩塌!
“铃铛!”
“铃铛!”众人骇然惊呼!
祝无双和郭芙蓉几乎同时发力,死死抱住那抽搐嚎哭的幼小身躯,生怕她伤到自己!
“量子稳定!次级生命维系启动!”阿楚脸色煞白,对着腕带急促下令!
一道温润的、抚慰精神波动的淡蓝色光晕迅速扩散,轻柔地将林铃铛笼罩其中。
“脉象紊乱!应激过载!镇定喷雾!”傻妞的四川话带上急迫,掌心瞬间释放出精准调配的药雾。
“青柠!通知关大夫!”
“放着!我来按着她的手!”
“额滴个神神神……”
天井之中,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痛彻心扉的爆发所笼罩!
傍晚。
最后一抹金红色的夕阳融进了青灰色的暮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