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失眠,即使强迫自己入睡,也会陷入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没有清晰的面容,只有那种感觉——温暖的掌心,拂过发梢的微风,阳光下青草的气息,还有那种让她想要落泪的、全然的安心感。每次醒来,枕边都是一片冰凉的湿意,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极其重要的东西。
一周后的深夜,林芮还在诊所的档案室里,借着头顶惨白的灯光,翻阅着那些厚重的、落满灰尘的早期技术手册。她希望能找到一丝线索,关于记忆是否可能以某种未知的形式“备份”或“逃逸”。手机屏幕又亮了。
还是那个号码。这次是一段音频文件。
她的心跳再次失控。做了几次深呼吸,她戴上专业级的降噪耳机,点开了播放。
没有预想中的说话声。起初是一片寂静,然后,一阵轻柔的、略带杂音的吉他前奏响了起来。是一首老歌,旋律简单,却莫名动人。接着,一个年轻的男声开始低声吟唱,嗓音干净,带着一点点未经雕琢的青涩。
“在那片湛蓝的天空下……我第一次遇见你……”
歌词简单直白,是典型的校园情歌。林芮确定自己从未听过这首歌。可是,当副歌部分响起时,一种尖锐的、无法形容的酸楚猛地攥住了她的心脏。不是悲伤,不是怀念,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来自身体本能的共鸣。她的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泪水迅速积聚,模糊了视线。
她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哭。
这太荒谬了!
她猛地关掉音频,一把扯下耳机,像是被烫到一样。职业素养让她迅速冷静下来,开始分析这段音频。声音经过处理,无法进行有效的声纹比对。吉他?沈牧会弹吉他吗?她的档案里没有记录,她自己也毫无印象。
未知号码,来历不明的照片,无法追溯的音频……这一切,像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正在将她慢慢拉向一个她早已抛弃的过去。
又过了几天,第二条短信来了。这次是一个地址,位于城市老城区的一条她从未去过的街道。
去,还是不去?
理智疯狂地拉响警报,告诉她这极有可能是一个陷阱,充满未知的危险。但心底那个空洞的嗡鸣声越来越响,一种近乎自虐的好奇心,混合着对那陌生“记忆”的恐惧与一丝隐秘的渴望,驱使着她。
最终,职业性的探究欲——或者说,是内心深处那股无法言说的力量——占了上风。她要去。她要知道,这到底是谁在搞鬼,目的何在。
出发前,她做了充分的准备。防身喷雾,实时位置共享给信得过的同事,设置了定时发送的报警短信。她选择了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前往,仿佛明亮的光线能驱散一些潜在的阴霾。
地址指向一条狭窄的、充满生活气息的老街。两旁是有些年头的居民楼,墙面爬满了爬山虎,沿街开着各种小店,理发店、杂货铺、小吃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旧物的混合气味。按照短信指示,她停在了一个绿色的旧信箱前。信箱挂在斑驳的墙壁上,挂锁已经锈迹斑斑。
周围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车流声和附近老人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没有人注意她。
她深吸一口气,用带来的工具小心地撬开了那把锈锁。信箱里没有信,只有一个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小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深蓝色星空的笔记本。
她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翻开第一页,上面是略显稚嫩、却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的字迹:
“给芮芮的恋爱笔记。by沈牧。”
日期,是十年前。
她背靠着冰凉粗糙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也顾不上尘土弄脏了昂贵的职业套装。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和笔记本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
她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里面记录着点点滴滴。他们第一次尴尬的牵手,在电影院黑暗里,他的掌心全是汗;她生气时抿起的嘴角,像一只倔强的小猫;她最爱喝学校后门那家奶茶店的三分糖珍珠奶茶;她说过想去冰岛看极光;她在他生病时,笨手笨脚地煮了一锅糊掉的粥;他们一起在图书馆占座,他看他的物理书,她画她的设计图,互不打扰,却觉得时光静好……
字里行间,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自己,也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沈牧。那个沉默寡言、只在档案里留下一个名字标签的“已删除对象”,在这本笔记里,鲜活、生动、有着笨拙的温柔和炽热的爱意。
“……今天芮芮说,以后想开一家能帮人忘记烦恼的小店。我说那我要当第一个顾客,把惹她生气的记忆都删掉。她笑了,说不行,酸甜苦辣都是在一起的证明,不能删。我说好,那就不删,我都留着。其实我想说,关于她的一切,我一丝一毫都舍不得忘。”
林芮的视线彻底模糊了,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小片墨迹。心口那个黑洞,此刻不再是空荡的呜咽,而是被一种汹涌的、迟来了七年的巨大悲伤和尖锐的疼痛填满、撕裂。她删除的,不仅仅是痛苦和背叛,还有这些……这些曾经真实存在过的、闪闪发光的温暖。
她以为自己删除的是一段失败的感情,一个不值得的人。可现在她发现,她删除的是她自己的一部分,是她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林芮,所走过的来路。
那个陌生的、年轻的、充满爱意的自己,和现在这个穿着昂贵套装、熟练地删除他人记忆、内心一片荒芜的自己,隔着七年的时光,在这本破旧的笔记前,猛烈地撞击在一起。
她抱着笔记本,在寂静无人的老街墙角,哭得不能自已。为那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林芮”,也为那个在笔记里鲜活地爱着她的“沈牧”。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把笔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却又无比沉重的宝贝。
回到诊所,她立刻联系了那位一直帮她处理技术疑难的老导师,也是当年为她执行删除手术的监督人。她隐去了部分细节,只说是处理一个极端案例,询问在早期技术中,是否存在记忆数据意外留存的极小概率。
视频通话那头,头发花白的导师推了推眼镜,沉思了很久。“理论上,早期协议的隔离墙并非绝对完美。如果删除时对象的情感执念过于强大,确实有极微小概率,会产生无法被完全清除的……‘记忆孢子’。”
“记忆孢子?”林芮的心猛地一沉。
“可以理解为一种高度浓缩、带有强烈情感能量的记忆碎片。它们没有具体的场景和内容,更像是一种……执念的烙印。通常,它们会随着时间慢慢消散,或者永远沉寂在潜意识深处。但是……”
“但是什么?”
“如果,仅仅是如果,”导师的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存在一个与之强烈共鸣的‘接收体’,并且在物理距离或者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量子层面上足够接近,这些‘孢子’……可能会被‘激活’,甚至尝试……重组。”
共鸣的接收体……林芮想起了那段让她莫名流泪的音频,那张她毫无印象却真实存在的照片。
难道,沈牧……他的“记忆”,或者说,他留下的那些“孢子”,并没有完全消失?它们一直存在着,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而现在,因为某种原因,被激活了?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她再次翻开那本笔记,试图从中找到更多关于沈牧的线索,关于他后来为何离开,关于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在笔记接近尾声的某一页,她发现有一页被整齐地撕掉了。从残留的纸张边缘和下一页隐约留下的印痕来看,被撕掉的那页,应该记录着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也可能是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而在笔记的最后一页,空白处,用不同于之前笔迹的、更加成熟凌厉的字体,写着一行小字,墨迹看起来也很新:
“你说记忆不能删除,要留着。我做到了。你呢?”
字迹的颜色,和她收到的第一条短信的时间,几乎吻合。
林芮坐在冰冷的办公室里,窗外是这座城市永恒的、璀璨而无情的灯火。她看着屏幕上那个早已变成空号的号码,看着怀里这本沉甸甸的笔记,看着那句无声的质问。
她以为是自己选择了遗忘,抛弃了过去。
可现在她发现,也许,是那段被抛弃的记忆,不甘于被遗忘的命运,跋山涉水,穿越了七年的空白和技术的壁垒,回来找到了她。
它想做什么?是想告诉她当年的真相?是想报复她的遗弃?还是……仅仅想让她记起,她曾经那样真实而热烈地活过、爱过?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被她亲手挖出的黑洞,此刻正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demandingtobefilled.
而那个来自过去的、自称是“记忆”的声音,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