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语者说
我是一名法医,
第一次出现场就遇上无头女尸,
老法医断言:“情杀,熟人作案。”
我却在尸体紧握的手中发现一张纸条:
“下一个是你,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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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是天漏了。
警车的蓝红顶灯割破雨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破碎又刺眼的光斑。我攥着崭新的现场勘查箱,指节捏得发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师父老陈后面。雨水顺着警用雨衣的领口往里钻,冰得我一哆嗦。
空气里一股子雨水的土腥味,混杂着不远处现场隐约飘来的、一丝甜腻到发腐的怪味。那是死亡的味道。我胃里一阵翻搅,强行压了下去。
“头回都这样,跟紧我,别乱碰,多看多听少说话。”老陈头也不回,声音混在雨声里,闷闷的。他干了三十年法医,背有点驼,步子却稳,像棵被风雨捶打惯了的老树。
现场是城郊结合部一栋待拆的破败二层楼。警戒线拉了起来,线外几个片警正费力地拦着几个伸长脖子看热闹的居民,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又退下去。
“听说头都没了……”
“啧,造孽啊……”
线内,是另一个世界。光线昏暗,只有几盏勘查灯打出一片惨白区域。痕迹组的同事正猫着腰,像在地里刨食一样,一寸寸地搜寻。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具尸体。
女性,无头。穿着一条廉价的碎花裙子,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仰面倒在客厅中央,地面汪着一滩半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裸露的颈部断口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钝器反复劈砍过,暗红色的肌肉和惨白的气管软骨狰狞地外翻着。苍白的手指蜷缩着,指甲里塞满了黑红色的淤泥和某种奇怪的、亮晶晶的碎屑。
我呼吸一滞,喉咙发紧,那股子腐臭味猛地浓烈起来,直冲天灵盖。我赶紧别开视线,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当场吐出来。
老陈已经戴上了口罩和手套,蹲了下去。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尽管这“瓷器”已然支离破碎。勘查灯的光打在他花白的鬓角上,额头顶着一层细密的汗。
我强迫自己转回头,学着师父的样子,戴上手套,却不知道该干什么,手脚僵硬得像是刚借来的。
痕迹组的负责人走过来,低声跟老陈交谈。
“门锁没坏,窗户也从里面插着。熟人干的概率大。”
“屋里翻动不明显,但死者值钱的首饰、手机钱包都不见了。劫财?”
老陈没立刻回答,他用镊子轻轻拨弄着死者裙子的腰际部位,那里有一小片不明显的皱褶。“男朋友查了没?”
“正在排查。听说最近吵得挺凶。”
老陈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那截断颈,仔细察看着创缘的形态和分布。他又掰开死者紧握的右手看了看,那里除了淤泥,空空如也。接着,他试图撬开紧握的左手,指关节已经僵硬了,他费了点劲。
我屏息看着。
终于,他松开了那只手,摇了摇头,站起身。周围的人都望向他,等着结论。雨点敲打残破窗棂的声音,嗒,嗒,嗒,敲得人心慌。
老陈摘掉一只手套,揉了揉发胀的眉心,声音带着一种见惯了的疲惫,斩钉截铁:
“情杀。熟人作案。”
他开始分析,条理清晰,指向明确:“入口门锁完好,熟人叫门。颈部创口生活反应明显,是生前伤,但创缘不整齐,皮下有拖刀痕,分多次砍断,凶手力气不大,可能是女性,或者体力偏弱的男性,带着一种…宣泄式的情绪。仇,或者情。”
“财务丢失像是伪装,重点查她身边人,那个吵架的男朋友,跑不了。”
逻辑严丝合缝,经验老道。周围几个年轻的刑警明显松了口气,有了方向就好办。有人已经开始掏手机准备布置排查任务。
一切似乎都已明朗。
我应该佩服,应该记下这一切当做宝贵的学习经验。但就在老陈做出结论的那一刻,我的目光却无法从死者那只被师父撬开查看过、然后又无力松开的左手上。
鬼使神差地,我蹲了下去。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地响,血液冲上头顶又轰然回落。周围的声音都模糊远去,只剩下那只苍白、僵硬、沾着污秽的手。
我轻轻托起它。冰冷、僵硬的触感隔着手套传来。
老陈注意到了我的动作,眉头微皱,但没阻止。
我学着师父刚才的样子,极其小心地、用戴着手套的指尖,去触碰那几根死死蜷曲的手指。它们像冻结的枯枝,抵抗着外力。我屏住呼吸,一点一点,试图将它们分开。
痕迹组的灯光扫过别处,这里的光线略显昏暗。
终于,在那沾满淤泥和血垢的、最紧的指缝深处,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一点点异样的质感。
不是泥土的软烂,也不是血痂的粘腻,而是一种…极细微的、纸的纤维感。
我动作顿住,吸了口气,从勘查箱里拿出细镊子和证物袋,手稳得超出自己预料。我用镊尖探入那极窄的缝隙,屏息,轻轻夹住那一小点异样,极其缓慢地往外抽。
一小角脏污的、边缘被捏得皱缩的纸片,从死者紧握的拳心被抽了出来。只有小半截指甲盖那么大,裹着泥血,但能隐约看到,上面似乎有字。
旁边有个刑警递过来一个小型强光手电。我打光上去,用镊子小心地将纸片在光下展开一角。
泥血模糊之下,是两种笔迹。上一行像是打印上去的,某个logo或是抬头,看不清。但下面一行,是几个手写的、深蓝色的、因为被紧紧攥握而有些洇开模糊、却依旧透着一股子森然寒气的字——
「下一个是你,警察。」
我瞳孔骤缩,镊子尖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我的眼睛。
四周,同事们正在讨论如何快速锁定那个男朋友,老陈正在低声交代下一步的解剖重点。无人注意我这个新人的异常。
“师父…”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低得几乎听不见。
老陈没听清,或者说没在意,他正对旁边一个刑警说:“…重点排查那个男友的社会关系,特别是……”
“师父!”我猛地提高了声音,嘶哑得破了音。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一道道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带着错愕和询问。
老陈转过身,看到我煞白的脸和我镊子尖上那一点微小的纸片,他的眉头彻底锁死了,几步跨过来。
他没接,就着我的手,借着光,眯眼看向那纸片。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他脸上那种惯有的、掌控一切的疲惫和冷静,像冰面一样碎裂开来。他的眼神猛地一缩,瞳孔瞬间放大,一种极度惊愕、甚至是一闪而过的难以置信的情绪,从他眼底深处炸开。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雨声、脚步声、交谈声全都消失。
他死死盯着那行字,足足有三四秒。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证物,像是在辨认某种早已被遗忘、却又猝不及防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噩梦。
然后,那剧烈的震惊像潮水一样退去,快得几乎让我以为是错觉。他的脸迅速重新冻结,比之前更冷,更硬。他猛地伸出手,几乎是用抢的,一把从我镊子尖端夺过那张纸片,看也不看就塞进了一个证物袋里,动作快得带风。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截,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厉色,“死者挣扎时从地上胡乱抓到的废纸屑而已,跟本案无关。小张,你眼花了。”
他直接把证物袋揣进了自己口袋,看都不再看我一眼,转向众人,语气恢复了之前的镇定,却更加强硬:“都愣着干什么?按原计划,重点排查情杀方向!动作快!”
“可是师父,那字……”我急了,试图争辩。
他猛地回头,眼神像两把冰锥子,直直刺向我,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告和压迫感:“我说了!是废纸!你第一次出现场,太紧张了。出现幻觉很正常。”
他不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对旁边一位老刑警使了个眼色:“带他出去透透气,缓一缓。”
那老刑警愣了一下,随即上前,不由分说地揽住我的肩膀,力道很大,几乎是把我往外推:“走吧小子,外面雨大,凉快凉快就清醒了。”
我被他半推半架地带离现场,回头望去。
昏暗的光线下,老陈站在原地,侧对着我,一动不动。勘查灯的光勾勒出他僵硬的背影。他抬手,似乎极其短暂地、用力地抹了一把脸。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才抢过纸片、此刻空握着的右手,慢慢地、紧紧地,把它攥成了拳头。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我却感觉不到冷。
只觉得一颗心,在不断地、不断地往下沉。
那张纸条,那几个字,像淬了毒的冰碴,扎在心底最深处。
还有师父那双瞬间剧震、继而封冻的眼睛,和他强行压制一切的、青筋暴起的拳头。
无头女尸。“情杀,熟人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