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
八十三……
我像个困在琥珀里的虫子,挣扎得越厉害,缠得越紧,窒息得越快。
每一次醒来,搪瓷缸子的冰冷,茶叶梗子的苦涩,节能灯管的嗡鸣,老张的调侃……这一切构成的地狱序曲,我都熟悉得能背下每一个音符。
然后,是她。
林薇。
她总是准时出现,像上好发条的玩具兵。穿着那身一丝不苟的警服,用那种清冷平静的眼神打量这个世界,说出那句判决。
每一次,我都会出去抽根烟。
每一次,我都会在回来时,看到她已然投入工作,心无旁骛。
我开始疯狂地观察她。
她喝咖啡只加半包糖。她用特定牌子的蓝色墨水笔。她思考时食指会轻轻敲击桌面。她对“毒蛇”案卷中某些细节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注,但那关注点又每次都有些微不同,仿佛她也在一次次调整和寻找着什么。
她和其他人一样,被困在这三天里了吗?
不像。她的行为模式有微调,但没有大的偏离。她不像拥有循环记忆的人。
那她到底是什么?
省厅派来的?为什么每一次都在?为什么每一次都会说出那句话?
那句话,是启动轮回的咒语吗?
不,不对。枪声才是。那七十六次,后来是八十三、八十四次的枪声才是回溯的标志。
但那句话,像一根毒刺,每一次都精准地扎进同一个伤口,不偏不倚。
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清醒地品尝那份屈辱和绝望。
第……多少次了?九十七?九十八?
我有点记不清了。数字开始变得模糊,只有死亡瞬间的痛苦和那句话的冰冷,越来越清晰。
我的状态越来越差。失眠,头痛,幻觉。有时会对着空气发呆。有时会在会议上突然浑身冰冷。
老张私下找我:“老陈,你最近不对劲。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要不跟王局说说,休息两天?”
猴子看我的眼神也带了担忧:“头儿,你脸色跟鬼一样。”
林薇呢?
她看我的眼神,依旧是那种纯粹的、专业的审视。偶尔,我会在那审视后面,捕捉到一丝极淡的……疑惑?
她在疑惑什么?疑惑我这个“愣头青”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疲惫和怪异?
又一次行动前夜。
我站在警局楼顶,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夜风吹得人浑身发冷。
明天,我又要死了。
一次又一次。没有尽头。
那个女人的脸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她的冷淡,她的精致,她的刻薄,还有她敲击桌面的手指,她看向案卷时专注的眼神……
等等!
一个几乎被无数次死亡和重复磨平了的细节,突然在此刻,闪过一道微光!
在她来的第一天,第一次轮回里,她翻看那些失败行动的报告时,她的关注点……似乎有一次,短暂地停留在关于现场缴获物证的一张模糊照片上!
那照片拍的是几包被丢弃的、纯度极高的毒品,旁边还有一把改装过的手枪。
当时没人太在意那把手枪,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毒品和追击逃窜的匪徒上。
我也是在无数次死亡回溯后,对每一个细节都掰开揉碎地记忆,才勉强抓住了这一瞬。
那把枪……改装的方式……很特别。我后来在另一起案子里见过,和一个盘踞已久、但和“毒蛇”似乎没什么关联的地下走私团伙有关。
林薇,一个省厅来交流的警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
心脏猛地一跳。
我冲下楼,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几乎是扑到那铁柜前,疯狂地翻找。
找到了!
那份早期的缴获报告。那张模糊的照片。
照片里,那把改装手枪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背景。
我盯着它,眼睛酸涩。
然后,我打开电脑,内部系统,权限搜索。搜索那个走私团伙,搜索类似的改装武器记录。
信息很少,支离破碎。
但我拼凑出了一点东西。一点足以让我脊背发凉的东西。
那个走私团伙,背后似乎牵扯着一些极深的、盘根错节的东西。而省厅最近,似乎有一个秘密的、级别极高的调查组,在暗中调查与之相关的洗钱网络。
林薇……
她真的是来交流学习的吗?
她那句针对我的、刻薄的判词,真的只是基于纸面报告得出的轻率结论吗?
还是说……是为了别的?
是为了掩盖什么?
是为了阻止什么?
是为了……让我,这个可能因为“个人英雄主义”而打乱某些步骤的“愣头青”,提前被钉在耻辱柱上,失去任何可信度?
下一次轮回。
我死在乱枪之下时,脑子里不再是空白和愤怒,而是疯狂地旋转着这些碎片。
再下一次。
我醒来,搪瓷缸子碰到嘴唇。
茶叶梗子的苦涩味道弥漫开。
节能灯管嗡嗡响。
老张凑过来:“哟,陈队,咋了?让茶叶水烫着了?”
我猛地放下缸子,目光锐利地射向门口。
王局推门进来,身后跟着林薇。
“……给大家介绍个新同事,林薇,刚从省厅下来交流学习的,高材生!”
她上前,敬礼,声音清脆:“各位前辈好,我叫林薇,请大家多指教!”
一切照旧。
但我知道,不一样了。
我看着她走到档案柜前,取出那份死亡档案,坐下,翻阅。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就是这里。
她翻到了那一页。
看到了那些照片和描述。
她的眉毛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嘴角向下弯了那个熟悉的弧度。
她抬起眼,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我。
然后,她低下头,指尖点着照片,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又像惊雷炸响在我耳边:
“冲动冒进,缺乏起码的协同意识,这种个人英雄主义的愣头青……”
她轻笑。
“……死了也是活该。”
颅内,靶场的枪声如期而至。
第一百次。
但我没有像之前那样出去抽烟。
我坐在原地,手指紧紧抠着桌面,指甲泛白。
我抬起头,迎着她尚未完全收回去的、残留着一丝轻蔑的目光。
我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第一百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终于摸到一块不同石头的冰冷和平静。
“林警官。”
她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开口,更没料到我会用这种语气叫她。
办公室里其他人也愣住了,看向我们。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问:
“省厅秘密调查组最近……还顺利吗?”
瞬间!
万籁俱寂!
空气凝固了。
我死死盯着她的脸。
她的瞳孔,在听到“省厅秘密调查组”这几个字的刹那,骤然收缩!
那是一种远超乎惊讶的、几乎是惊骇的反应!虽然只有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她脸上那副专业冷静的面具,裂开了一条缝!
虽然她立刻控制住了表情,恢复了那种略带疑惑和不悦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不经的事情。
“陈队长,”她蹙起眉,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被打断的不满,“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但够了。
对我而言,那一瞬间的反应,已经足够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震耳欲聋,几乎要压过颅内那第一百声枪响的回音。
我看着她,没有再追问。
只是缓缓地、缓缓地靠向椅背,目光从未从她脸上移开。
她避开了我的注视,低下头,快速合上了那份档案,发出轻微的响声。
她的指尖,似乎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老张和猴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弥漫开一种诡异的尴尬和紧张。
第一百次轮回。
第一次,我没有在听到判决后选择离开。
第一次,我看到了那冰冷面具下的裂痕。
靶场的枪声还在耳边回荡,预示着注定的死亡结局。
但这一次,或许……
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