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
一个极其微弱的、试探性的“波动”,轻轻触探了过来。
那感觉清晰无误,带着一种冰冷的、审慎的疑惑。
它不是记忆碎片,不是情绪残留。
它是一个明确的“信号”。
来自苏晚。
那一瞬间,林薇所有的困倦和麻木被炸得粉碎!意识像被冰水浸透,尖锐地警醒过来。
那试探的触须一碰即走,快得仿佛错觉。
但留下的余波却在死寂的意识空间里剧烈震荡。
她知道了。
苏晚知道了。
她知道这具身体里,不只有她一个。
冰冷的恐惧攥紧了林薇。被发现,意味着什么?被当作排斥反应处理掉?被秦屿用更激烈的手段“清除”?
然而,在那灭顶的恐惧之中,另一种情绪却破土而出——一种黑暗的、扭曲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战栗的狂喜。
看啊,秦屿。
你精心策划的完美重逢。
你视若珍宝的失而复得。
从最开始,就掺进了你不想要的杂质。
你的晚晚回来了。
但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我。
我们,都听见了。
寂静在持续。黑暗中,只有仪器指示灯微弱的光芒和窗外透来的、城市永不熄灭的光晕。
苏晚的意识没有再发出任何信号。她同样沉寂下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寂,像是在巨大的震惊后,陷入了更深的、无法测度的思忖。
然而,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
无形的壁垒被那一下试探性的触碰打破了。虽然彼此再无交流,但林薇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警惕的“awareness”存在于共享的黑暗里。苏晚在观察,在分析。她不再仅仅是那个被动复苏的、承载着爱意的记忆集合体。
她变成了一个“问题”。
而林薇自己,在最初的恐惧和那病态的狂喜退潮后,感受到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一种带着绝望底色的冷静。
秦屿依旧每日前来,带着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爱意。他念新闻给“她”听,播放苏晚以前喜欢的音乐,握着“她”的手描述他们未来的计划,去冰岛看极光,去托斯卡纳重温旧梦……他的世界已经重新圆满,围绕着失而复得的“苏晚”紧密运行。
他偶尔会提及那次发声的意外,语气温柔地宽慰:“医生说那是恢复过程中的小插曲,晚晚,别担心,很快你就会和以前一样。”
林薇沉默地听着。
苏晚也沉默着。
她们共享着他的爱语,也共享着那爱语之下,对另一个意识彻底存在的无知和抹杀。
她们是共犯,也是囚徒。
这天下午,秦屿带来一个平板电脑,兴致很高。“晚晚,你看,这是我们从前的影集,我让人全部扫描存进来了。我们一起看好不好?也许能帮你想起更多。”
他滑动屏幕,一张张照片闪过。
阳光灿烂的草坪婚礼,秦屿看着苏晚,眼神是能溺死人的温柔。欧洲古堡前的合影,苏晚依偎在他怀里,笑靥如花。家庭聚会的晚餐,滑雪时的狼狈与开心……
每一张,都是他们相爱、他们幸福的证据。
林薇看着,意识像被钝刀缓慢切割。那是我偷偷爱你的十年里,只能远远窥见的风景。
她能感觉到,苏晚的意识也在“看”。那些照片显然触动了更深处的东西,情绪的细微波动像深水下的暗流,缓慢涌动。那波动里,有怀念,有伤感,或许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秦屿沉浸在回忆里,手指温柔地抚过屏幕上苏晚的笑脸。“记得这里吗?瑞士,你当时还说冷,非要抢我的围巾……”
他的叙述突然顿住了。
手指滑动的动作稍快了一些,似乎想迅速掠过某一张照片。
但那瞬间的迟疑,已经被捕捉到了。
林薇“看”到了那张被试图略过的照片。
不是甜蜜的二人世界。那似乎是一个公司年会的场合,背景嘈杂,人影攒动。照片中央的秦屿正与人交谈,意气风发。而在他身后的角落,一个模糊的身影正端着酒杯,目光穿越人群,静静地、专注地落在他背上。
那个身影很不起眼,穿着保守的礼服,表情模糊,几乎融入了背景。
但林薇认得。
那是她。
照片迅速滑过,下一张又是秦屿和苏晚的亲密特写。
秦屿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继续温柔地讲述着那张特写里的故事,仿佛刚才那张无关紧要的照片从未出现过。
然而,林薇清晰地“感觉”到,身侧那深沉的意识海里,那股缓慢涌动的暗流,似乎停顿了一瞬。
一股极其微凉、极其细微的……洞察感,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仿佛一台精密仪器,无声地记录下了一个微小的异常数据。
照片浏览结束了。
秦屿收起平板,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累了就休息,晚晚,我明天再来看你。”
他离开了。
病房里重归寂静。
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芒透过窗户,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区块。
林薇蜷缩着,一遍遍回放着秦屿试图掠过那张照片时短暂的迟疑。他记得。他或许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但他对那个角落里的、注视着他的模糊身影,有印象。所以他下意识地想跳过,不想让任何无关的影子,打扰他精心为苏晚准备的回忆盛宴。
可笑。
又可悲。
就在这时。
那股微凉的、审慎的意识波动,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它不再是漫无目的的试探。
它带着一种明确的指向性,缓慢地、冰冷地、精准地——
“触碰”了一下林薇意识中,刚刚因那张照片而翻涌起来的、剧烈苦痛的边缘。
像一个冷静的科学家,用手术刀轻轻点了一下正在悲鸣的实验对象。
然后,它退了回去。
留下死一样的寂静。
和一片冰冷、了然的沉默。
林薇的意识在那一刻冻结了。
她明白了。
苏晚不仅知道了她的存在。
她还在……观察她。评估她。试图理解她。
理解这个占据了她一半大脑、分享了她丈夫“归来”喜悦的、多余的意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为什么在那句“安息”之后,会有那样剧烈的波动?
为什么会在读到“玫瑰”时出现干扰?
为什么……会对一张无关紧要的年会照片,产生如此痛苦的情绪共振?
苏晚在寻找答案。
林薇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顺着并不存在的脊柱爬升。
这场被迫的共生,从这一刻起,进入了全新的、更危险的阶段。
秦屿推开门时,带来的不止是清晨干净的气息,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小心翼翼的激动。
“晚晚,”他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声音比平日更柔,“今天感觉怎么样?医生说你恢复得非常好,神经链接的稳定性超出了预期。”
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背。林薇能感觉到,这具身体本能地放松,甚至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那是苏晚的意识对熟悉触碰的反应。
“所以……”秦屿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眼神里闪烁着某种期待的光,“我们尝试一点新的东西,好不好?只是一个简单的测试。”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丝绒小盒子。
林薇的意识瞬间绷紧。她认得那个盒子。很多年前,在一次她偷偷仰望他们的酒会上,她看见苏晚微笑着打开过它。里面是一枚胸针,古董翡翠环绕着细密的钻石,做成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苏晚很喜欢,但后来很少佩戴,因为秦屿说那翡翠的颜色虽然别致,却不如鸽血红宝石衬她的气质。
秦屿打开盒子,那枚蝴蝶胸针静静地躺在黑色丝绒上,翠色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还记得它吗?”秦屿的声音带着诱哄般的温柔,“我们第一次去香港拍卖行,你一眼就看中了它。你说它像被困住的夏天。”
他拿起胸针,指尖捏着冰冷的金属别扣。
“我来帮你戴上,就像以前一样,好吗?”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仪式感,将冰凉的胸针轻轻贴在这具身体病号服的衣襟上。金属的冷意透过薄薄的布料渗入皮肤。
林薇感到一阵强烈的排斥和恶心。这不是给她的,这温柔不是给她的,这回忆更不是!她拼命向后蜷缩,试图远离这枚象征着他们之间密不透风的世界的信物。
然而,身体没有动。
或者说,苏晚的意识没有动。
她沉默着,异常地沉默着。没有流露出往常接收到熟悉物品时那种细微的、愉悦或怀念的情绪波动。她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absorbingeverything,givingnothingback.
秦屿仔细地别好胸针,端详了一下,满意地笑了。“还是很美。”他俯身,想在那安静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就在他的唇即将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
“她”的手,抬了起来。
动作有些迟缓,有些僵硬,但确实抬了起来。指尖避开了秦屿,径直落在了那枚冰凉的翡翠蝴蝶上。
轻轻地,用指尖捏住了它。
然后,猛地一扯!
啪嗒——
极轻微的一声。别扣被强行扯开,胸针从衣襟上脱落,掉落在雪白的床单上。翡翠翅膀在光线折射下,闪动了一下冰冷的光。
秦屿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温柔笑意凝固,慢慢转化为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晚晚?怎么了?不喜欢了吗?”他试图去捡那枚胸针,语气带着安抚,“是不是弄疼你了?我太不小心了……”
“她”的手没有收回,依旧维持着那个扯落胸针后的、略显僵硬的姿势。指尖微微颤抖着。
然后,一种极其低微的、断断续续的、像是从极遥远地方艰难传来的气声,从“她”的喉咙里溢了出来。
那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难以辨清音节。
但秦屿听清了。
他在听到的瞬间,脸色骤然变得苍白,瞳孔微微收缩。
那不是苏晚平时会说的话。更不是她会用这种…带着某种冰冷质感的气声说出来的话。
他说:“……颜色……太旧了……”
时间仿佛停滞了。
窗外的风声,仪器的滴滴声,全都消失。
秦屿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被那极其微弱却石破天惊的几个字钉在了原地。他眼底的错愕和惊慌迅速沉淀,转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是骇然的审视。他死死地盯着床上的人,试图从那平静依旧、甚至显得有些空洞的脸上,找出任何熟悉的、属于他妻子的痕迹。
林薇的意识也在那声音出现的刹那冻结了。
那不是她!
那干涩、冰冷、带着某种陌生质感的气声,绝不是出于她的控制!
是苏晚!
是苏晚在说话!用这种方式!说着这样一句……古怪的、不符合她过往喜好、却精准地戳中了某段过往的话!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巨大的问号如同冰锥,刺穿林薇的思维。
紧接着,一股寒意从意识深处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苏晚不仅是在观察和评估,她开始了……试探。她在试探秦屿的反应,用这种极其隐晦、却绝对异常的方式!
秦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
几秒钟死一样的寂静。
他猛地直起身,动作甚至有些踉跄。他没有再去捡那枚掉落的胸针,只是后退了一步,目光依旧胶着在“她”的脸上,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震惊、困惑、怀疑,还有一丝……恐惧?
“……是么。”他终于开口,声音干巴巴的,失去了所有之前的温柔热度,“你以前……很喜欢它的。”
床上的人没有任何回应。眼神依旧有些空茫地对着前方,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举动和话语,只是无意识的痉挛。
秦屿站在原地,胸膛微微起伏了几下。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几乎是仓促地大步离开了病房,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轻响。
病房里只剩下掉落在床单上的蝴蝶胸针,闪烁着孤零零的、冰冷的光泽。
死寂重新降临。
林薇的意识疯狂运转,试图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
就在这时,那股微凉的、属于苏晚的意识波动,再次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一次,它不再带着审慎的试探或冰冷的观察。
它裹挟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一丝极淡的、仿佛确认了什么的冰冷的了然。
有一缕细微的、快意的……报复感?
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
与她意识深处那无法言说的痛苦和绝望,产生了微弱共鸣的……
悲凉。
那复杂的情绪波动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便再次沉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意识海。
留下林薇,独自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彻底失控的局面。
她看着那枚被遗弃的、颜色“太旧了”的翡翠胸针。
突然,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闪电般击中了她的意识。
那句“安息”。
苏晚和她,都听见了。
但或许……她们“听”懂的,从来不是同一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