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被重锤狠狠砸进躯壳,猛地“着陆”。
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全身每一个细胞,深入骨髓。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金属锈蚀气息的刺鼻气味,蛮横地灌入鼻腔,呛得意识几乎要涣散。眼前是那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惨白——高强度工业灯无情地照射着光秃秃的不锈钢墙壁和冰冷的水泥地面,空气中弥漫着肉眼可见的森森白气。
冷藏室!
又回到了这里!
心脏在瞬间的停滞后,开始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撞击着胸腔。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收紧,几乎要将意识勒碎。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属于“陈光”的惊恐死死压制在意识最深处,只留下最纯粹的观察和记录的本能。我现在不是陈光,我是依附在陆承宇记忆里的一个幽灵,一个沉默的、寻找证据的猎人。
视野(陆承宇的视野)稳定下来,径直投向了冷藏室的中央。
那张巨大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台子,依旧如同祭坛般矗立在那里。刺目的白光毫无遮挡地打在台面上,将一切都照得纤毫毕现。
台子上,覆盖着那张巨大的白色塑料布。布下,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僵硬的人体轮廓。
陆承宇动了。他迈开步子,昂贵的皮鞋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那令人心悸的“嗒…嗒…嗒…”声,节奏稳定得如同送葬的鼓点。他走到金属台边,没有一丝停顿,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捏住了塑料布的一角。
哗啦——
塑料布被利落地掀开。
我的意识核心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是她。和上次清除前看到的景象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年轻的女子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金属台上。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脸色是死寂的灰白,嘴唇呈现不祥的淡紫。身上还是那件米白色的羊绒针织连衣裙,领口的银色羽毛胸针在强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那只纤细的手依旧无力地垂在金属台边缘,淡粉色的指甲油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脆弱。
陆承宇的目光(我的目光)冷漠地扫过她的脸,然后向下移动,落在她的肩头和膝弯。他俯下身,双手探出,准备重复上一次的动作——将她抬起、塞进那个黑暗冰冷的格位里。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冰冷躯体的前一刹那!
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感,如同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我的意识深处。
视野的焦点,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向下偏移了一瞬。
聚焦在了女人的脸上。
她的睫毛!
那覆盖在眼睑上、如同栖息雪地的蝶翼般浓密的睫毛……尖端,竟然凝结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用肉眼分辨的白色霜粒!在惨白的强光照射下,这些微小的冰晶折射出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七彩光芒,如同死寂中绽开的一点诡异生机。
这细微的异常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劈开了我意识中的迷雾!
上一次……上一次清除前看到的记忆里,她的睫毛上有霜吗?!大脑被强制清除后的空白区域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搅动的浑浊水潭,无法提供清晰的答案。但直觉在疯狂尖叫:不对!这细节不对!上次的记忆里,她的状态像是刚死不久,身体还带着某种“柔软”的错觉……而这次,这睫毛上的霜,分明是尸体在极低温环境下暴露一段时间后才会出现的现象!
时间线……回溯的时间点……难道比上一次看到的更晚?陆承宇在重复处理尸体?还是……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带来更深的寒意和无法遏制的探究欲。我的意识死死地“钉”在女人的脸上,强迫自己忽略陆承宇即将进行的动作,将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那张灰白死寂的面孔上。
就在陆承宇的手即将发力抬起她的瞬间——
女人的眼睑,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风吹,不是光影的错觉。是实实在在的、肌肉纤维在极度寒冷和僵硬状态下,一次极其微弱的、生理性的抽搐!
我的意识瞬间冻结!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成冰!
紧接着,更加匪夷所思、足以颠覆所有认知的景象发生了!
那双紧闭的眼睛,覆盖着结霜睫毛的眼睛……眼球,在薄薄的眼皮覆盖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滞涩感……转动了!
眼珠的转动,带动着眼皮极其细微地起伏了一下。然后,那转动停止了。眼珠的方向……竟然精准地“对”准了此刻“我”所在的方位——对“准”了陆承宇的双眼,或者说,对“准”了依附在陆承宇视线里的“我”!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冷藏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制冷设备在远处发出低沉持续的嗡鸣,像是地狱的叹息。
那张灰白僵硬的、属于死者的面孔,那双刚刚转动过的、被眼皮覆盖的眼睛……正“凝视”着我。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恐惧、荒谬绝伦和巨大震惊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我的意识,几乎要将它彻底冲垮!
她……没死透?!
不!不可能!在这样极端的低温下,在这种状态下……这违背了所有常理!
就在我意识即将被这惊悚景象彻底撕裂的当口——
金属台上,女人那呈现淡紫色的、微微张开的嘴唇,极其细微地、几乎没有任何肉眼可见幅度地……翕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发出。
但在那一瞬间,一股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无比清晰的意识波动,如同濒死求救的电波,穿透了冰冷的空气、穿透了记忆的屏障、穿透了陆承宇的感官,直接、精准地、不容置疑地刺入了我的意识核心!
那不是一个词,而是一道饱含了无尽痛苦、绝望和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意念,带着刺骨的冰冷,在我意识中炸开:
“救我…”
救我!
嗡——!
意识像被高压电流击中,瞬间一片空白!巨大的惊骇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她向我求救?!一个被陆承宇处理掉的“尸体”,在陆承宇的记忆里,向依附在陆承宇视角里的“我”求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记忆到底是什么?!是真实发生的过去?还是陆承宇扭曲的幻想?或者……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叮咚——!叮咚叮咚——!”
一阵急促、尖锐、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门铃声,如同烧红的铁钎,毫无预兆地、极其粗暴地刺破了记忆的屏障,狠狠扎进了我的意识深处!
现实!是现实中的门铃在响!
被强行拉入深层记忆回溯的剧痛瞬间爆发!颈后的植入点如同被烙铁直接烫穿!眼前冷藏室刺目的白光、金属台、女人灰白的面孔……所有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面般剧烈扭曲、崩解!意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巨力,猛地从那冰冷恐怖的记忆深渊中拽离,朝着现实世界急速坠落!
“呃啊!”我猛地从折叠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剧烈得几乎让床架散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全身,带来刺骨的冰凉。耳畔还残留着冷藏室制冷设备的低沉嗡鸣,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消毒水和死亡的气息。
“叮咚!叮咚叮咚!”
门铃声更加急促、更加刺耳,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执拗的意味,穿透薄薄的门板,狠狠撞击着我的耳膜。
谁?!谁会在这种时候来?!
是陆承宇派来的人?!警告应验了?!他们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心脏,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像惊弓之鸟一样缩在床边,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目光死死盯住那扇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被外力破开的旧木门。门外走廊昏暗的灯光,透过门缝在地上投下一道狭长的、扭曲的光带。
门外的人似乎失去了耐心。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铃声疯狂地响成一片,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催促。
逃?往哪里逃?这狭小的出租屋只有一个出口。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身体僵硬得如同冷藏室金属台上的那个女人,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门铃声如同催命符,一下下砸在紧绷的神经上,几乎要将其崩断。
跑?往哪里跑?这鸽子笼般的出租屋只有一扇门,窗外是锈迹斑斑、焊死的防盗网。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铃声变得愈发尖锐、密集,像一柄小锤疯狂敲打着我的头骨。门外的人显然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那扇薄薄的门板,在持续的震动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退无可退。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混合着绝望,猛地从脚底板冲上头顶。我死死咬着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身体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僵硬。我猛地从折叠床边站起身,双腿虚浮,却强迫自己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着刀尖,挪向那扇隔绝着未知恐怖的门。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终于站定在门前。老旧的门板粗糙的木纹近在咫尺,上面还贴着几年前褪色的福字残痕。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那寒意瞬间沿着手臂窜遍全身。
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肺叶里充满了灰尘和绝望的味道。
拧动。
“咔哒。”
门锁弹开的轻微声响,在死寂的屋里却如同惊雷。
我猛地用力,向内拉开了门!
走廊里昏黄、闪烁不定的声控灯光,如同舞台追光,瞬间倾泻进来,将门外站立的身影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时间,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干!眼前猛地一黑,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爆开!
门外站着的女人。
米白色的羊绒针织连衣裙,柔软地贴合着身体的曲线,领口处,一枚小巧精致的银色羽毛胸针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冰冷的银芒。
是她!
冷藏室金属台上,覆盖着塑料布的那个女人!睫毛结霜、眼珠转动、无声求救的女人!
她活生生地站在这里!站在我现实中的出租屋门外!
灯光勾勒出她清晰的面部轮廓。脸色依旧带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仿佛大病初愈,或者刚从某个极寒之地归来。嘴唇的颜色很淡,近乎无色。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是睁开的!不再是记忆中紧闭、结霜的模样。那是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眼白部分却布满了蛛网般的、尚未完全褪去的细微血丝。这双眼睛此刻正平静地、毫无波澜地凝视着我,瞳孔深处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我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失色的脸。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没有死而复生的诡异狂喜。只有一种穿透骨髓的、绝对的冰冷,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沉寂。这沉寂比任何尖叫都更令人胆寒。
我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全身的肌肉僵硬如铁,连后退一步的本能都丧失了。只能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僵立在门口,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从记忆深渊里爬出来的“尸体”,活生生地站在我的现实里。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感,颈部的线条绷紧了一瞬。
然后,她抬起了一只手。
那只手!那只在冷藏室记忆里无力垂落、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此刻正缓缓抬起,伸向自己的脖颈。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她的颈部。
昏黄的灯光下,能看到她苍白纤细的脖子上,靠近锁骨上方一点的位置,有一圈深色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淤痕。那淤痕的形状……扭曲而怪异,边缘带着细微的棱角,绝不像是绳索或人手造成的!
她的手指,最终落在了那圈淤痕上方的位置。
指尖勾住了一根纤细的、闪着暗银色冷光的金属链子。
轻轻一扯。
一枚小巧的、造型极其简约、泛着特殊合金哑光的金属片,从她的衣领里被拉了出来。金属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正中央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结构复杂的几何符号。
嗡——!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电流瞬间贯通了我的身体,从头顶直劈到脚底!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那个金属片!那个几何符号!
我认识!我太认识了!
那是“钥匙”。
不是开门的钥匙。
是彻底格式化、删除指定记忆片段的最高权限密钥——记忆清除密钥!而且是最高等级、具有唯一指向性的那种!它不属于陆承宇,甚至不属于任何一家记忆体验公司!
它属于我!
是我作为“代梦人”最后的底牌,是我在无数次清除他人记忆后,为自己保留的、可以彻底删除自身植入点内某段特定记忆的唯一保险!它应该被锁在我床下那个最隐秘的小保险箱里!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挂在这个女人的脖子上?!
现实与记忆的界限在这一刻彻底崩塌!冷藏室的冰冷、女人无声的求救、陆承宇镜中的凝视、匿名的死亡警告……所有支离破碎的恐怖碎片,被眼前这枚悬挂在“尸体”脖子上的、属于我的记忆密钥,强行串联、拼凑!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鬼火,带着刺骨的寒意,在我混乱的脑海中轰然浮现!
女人那双布满血丝、冰冷沉寂的眸子,依旧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我。她握着那枚冰冷的金属密钥,苍白的手指微微收紧。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微弱,像是声带被冻伤过,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却清晰地穿透了走廊里昏黄的灯光和我脑海中震耳欲聋的嗡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心上:
“现在,该你看清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