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我的脑,悼念他的妻
我自愿将大脑移植给丈夫挚爱的亡妻,只因为我偷偷爱了他十年,以为这样至少能成为他最深爱的身体,直到移植成功那天,他俯身温柔对我说:“谢谢你让她回来,现在你可以安息了。”监控脑电波的仪器突然剧烈波动——他们都不知道,这具身体里的两个意识,都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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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沉浮的最后瞬间,是实验室顶棚刺目的无影灯,和麻醉剂冰冷滑入血管的触感。没有恐惧,甚至有一种近乎悲壮的献祭感。林薇想,真好,秦屿,你要得偿所愿了。
再睁眼时,感知是破碎的。
光线渗入眼帘,模糊的光斑摇曳不定。声音像是隔了厚重的海水,嗡嗡作响,偶尔有几个音节尖锐地刺破屏障,又迅速被淹没。身体沉重得不像自己的,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灌满了铅,连最简单的指尖颤动都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
“……波动趋于稳定……”
“……排斥反应低于预期……”
“……初步融合迹象……”
断断续续的词汇飘进来,属于冰冷的医疗仪器和穿着无菌服的人群。她试图聚焦视线,看清那些晃动的白色身影,但眼皮耷拉着,不受控制。
一种强烈的异物感盘踞在颅腔深处,那不是疼痛,是一种…拥挤。仿佛原本属于自己的空间,被另一种柔软又坚韧的存在侵入、缠绕、分享。一些陌生的记忆碎片像受惊的鱼群,偶尔飞速掠过她的意识边缘——夏日玫瑰园的香气、指尖划过老旧书页的触感、一段旋律优雅却记不起名字的小提琴曲、还有…一个男人模糊的、带着阳光温度的背影。
那是苏晚的意识碎片。秦屿心心念念,甚至不惜动用惊人财富和尖端科技也要唤回的挚爱。
林薇的意识小心翼翼地蜷缩着,感受着这具身体缓慢复苏的生理机能,同时也感受着那个名为“苏晚”的意识体如同沉睡的蝶,暂时蛰伏在深处。她们共享着同一双眼睛,同一对耳膜,同一具温热的躯壳。
她为他做到了。她,林薇,籍籍无名、暗地里仰望了他十年的存在,如今正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将她的大脑,她全部的记忆与情感,献祭给他失去的妻子。这具身体以后会是苏晚的,由她掌控,由她陪伴在秦屿身边。而林薇自己,按照预想,将彻底消散,或者成为一段无足轻重的背景数据。
没关系。她昏昏沉沉地想,能成为承载他幸福的容器,也好。
门轴轻微转动的声音。
脚步声靠近,稳定,从容,每一步都敲在林薇新生的、脆弱的心脏上。她的意识猛地绷紧,几乎能“听”见身体里另一个沉睡的意识也轻轻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来了。
身影遮挡了光线,一片温柔的阴影笼罩下来。熟悉的、让她暗恋了十个春秋的冷冽气息,夹杂着消毒水的味道,侵入她的感知。
秦屿。
他俯下身,温热的手指极轻地拂开她额前的碎发,动作温柔得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那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几乎要烫伤她蜷缩的意识。
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然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饱含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到令人心碎的柔情,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烙入她的听觉神经:
“晚晚……”
他唤着那个名字。
林薇的心脏(或者是苏晚的心脏?)猛地一缩。预料之中的称呼,却还是带来了尖锐的刺痛。
他顿了顿,像是积蓄了太多情绪,需要稍稍停顿才能继续。他的唇几乎贴上了她的耳朵,用那种能溺死人的温柔腔调,完成了后半句话:
“谢谢你让她回来。”
“现在……”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冰冷决绝的终结意味。
“你可以安息了。”
……
世界静止了。
仪器单调的“滴滴”声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成怪异的鸣音。实验室顶棚的灯光凝固成冰冷的白色冰棱。
“安息”。
他说,安息。
原来不是消散,不是成为背景数据,是“安息”。在他眼里,她的自愿献祭,她的彻底消亡,只是一件值得感谢的、并且需要被明确告知“任务完成,你可以走了”的事情。
十年的暗恋,无数个日夜的默默注视,那些精心伪装成偶遇的擦肩,那些他永远不会知道的、因为她而雀跃或心碎的瞬间,最终换来的,只是他对着这具即将属于他妻子的身体,一句轻描淡写的、送她上路的“安息”。
他甚至不愿意承认“林薇”这个名字的存在。她只是“你”,一个无名无姓、用完即弃的工具。
剧烈的悲恸和荒谬感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意识所有的堤坝。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荡,来自她意识的深处,也来自…那个原本沉睡的角落!
几乎在同一时刻,旁边桌上那台监控脑电波的仪器,屏幕上原本稳定起伏的柔和曲线,骤然疯狂窜高!尖锐刺耳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炸响,撕裂了一室原本趋于平缓的宁静!
“嘀嘀嘀嘀——!!!”
曲线剧烈地、毫无规律地颠簸、冲撞,变成一团混乱不堪的尖峰和低谷,显示出大脑内部正经历着可怕的、无法理解的风暴。
“怎么回事?!”主治医生的惊呼声传来。
“突发异常脑电活动!强度极高!”
“血压和心率也在飙升!”
“镇静剂!准备……”
杂乱的脚步声,金属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急促的命令声……一切都混乱起来。
但这片混乱,林薇却觉得隔着一层透明的膜。她的全部意识,都和另一个刚刚被惊醒的意识一起,牢牢地“锁”在那个俯身在她们床边的男人身上。
秦屿脸上的温柔和如释重负瞬间冻结,被惊愕和恐慌取代。他被医护人员匆忙而不失强硬地推开,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疯狂报警的仪器屏幕上,眼神里是全然的困惑和担忧。
他当然会困惑,他当然会担忧。
他担忧的是“苏晚”刚刚回归的意识是否受到了冲击。
他永远不会想到,这具身体里,有两个刚刚被他的话语同时推向深渊的意识。
剧烈的电生理震荡在颅腔内冲撞,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但在这片混沌的痛苦中,林薇的意识却感到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还有“她”。
苏晚。那个本该是唯一主角的女人。她的意识碎片刚才也在剧烈震颤,在那句“安息”之后,和她的意识一样,爆发出强烈的、难以理解的波动。
为什么?
秦屿被彻底隔离开隔离玻璃之外,他英俊的脸上只剩下焦灼,目光一秒都不敢从病床上移开,却再也无法靠近。
医护人员围着病床忙碌,注射药物,调整仪器。
在一片嘈杂和生理上的痛苦中,林薇感到一丝微弱的、迥异于自身恐慌与心碎的情绪波动,从那意识拥挤的深处幽幽地浮现出来。
那似乎是一缕……极其细微的……冰冷的……讶异?
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碎裂了一条缝。
药物开始起作用,意识的浪潮被迫缓缓平息,那疯狂的脑电波动逐渐减弱,最终回归一种强制性的、脆弱的平稳。
警报声停了。
世界重新变得模糊、遥远。
医护人员松了口气,记录着数据,低声交流着可能的原因:术后应激、排斥反应、神经链接不稳定……
没有人知道真相。
林薇的意识在沉入黑暗前,最后感知到的,是那具身体另一角,苏晚的意识也重新安静下来。
但那份安静之下,有些东西,已经永远不同了。
她们共享着沉默,共享着黑暗,共享着那句在耳边无尽回响的——
“现在你可以安息了。”
他期待一场圆满的旧梦重温。
却不知道,这具温热的身体里,从此住进两个彻夜无眠的魂灵。
复苏的过程缓慢而细致。
每一次检查,每一次数据记录,都严谨到刻板。秦屿几乎住在病房外,透过巨大的玻璃墙,他的目光长久地流连在病床上。那目光里的殷切、担忧、以及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像最精细的针,一遍遍刺穿着林薇的意识。
她能“感觉”到苏晚的意识也在逐渐清晰,如同迷雾缓慢散去,露出底下沉睡的轮廓。那些属于苏晚的记忆和情感碎片变得更频繁地浮现——不是完整的画面,而是一种氛围,一种偏好,一种本能。
比如,当护士端来流食,林薇(或者说,这具身体)会下意识地偏向某一特定口味。当窗外传来某种鸟鸣,一种轻盈的愉悦感会自然而然地升起。当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指尖会无意识地微微颤动,仿佛想要触摸。
这些细微的、不受林薇控制的反应,都被外部的医疗团队和秦屿精准地捕捉、记录,并欣喜地解读为“苏晚回归的有力证据”。
“看,晚晚还是喜欢这个味道。”秦屿有一次几乎落泪,对着主治医生低语,声音里是颤动的狂喜。
林薇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沉默地看着。看着他用那双曾让她魂牵梦萦的眼睛,无比专注地爱抚着另一个灵魂存在的迹象。
她学会了更小心地隐藏自己。最初的剧烈情绪波动险些暴露一切,此后,她将意识压抑到极致,像一层薄薄的底色,紧贴在这具躯壳的最深处,不敢流露出任何不属于“苏晚”的痕迹。
她是他不需要的意外,是必须被抹除的杂音。
几天后,在一个下午,阳光暖和,病房里很安静。秦屿被允许进入,坐在床边。他握着“她”的手,指尖温暖干燥。
“晚晚,”他低声说,声音像怕惊扰一场美梦,“我知道你现在还很累,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他絮絮地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公司的事务,朋友们的问候,家里她最喜欢的那株兰花又开了……琐碎而温馨。
林薇听着,意识麻木地疼痛着。
然后,他的声音顿了顿,带上了一丝更深重的、几乎是哽咽的柔情。
“你知道吗?当你……当那场意外发生的时候,我觉得我也死了。”
他握紧了她的手。
“没有你的世界,太冷了。我每一天都在想着怎么把你找回来。幸好……幸好有林薇。”
这个名字第一次从他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像一个无关紧要的音节。
林薇的意识骤然收缩。
“她一直很安静,没什么存在感,在公司那么多年,我甚至没和她说过几句话。”他继续说着,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项事实,“没想到她愿意这样做。医生说她有签署的自愿文件,大概是出于同情或者别的什么吧……总之,晚晚,我们要记得她的好。”
她的好。一份用她的存在、她的大脑、她十年无人知晓的爱恋换来的、轻描淡写的“好”。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东西猛地刺穿林薇麻木的意识深处!那情绪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她竭尽全力的压制。
与此同时,她清晰地“感觉”到,身体深处,那个一直安静聆听的、属于苏晚的意识核心,也猛地波动了一下!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荡开一圈无声却清晰的涟漪。
那涟漪里裹挟着的……是极其细微却无法错辨的……惊诧?甚至是一丝…被冒犯的冰冷?
秦屿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他沉浸在倾诉里,俯身,将额头轻轻抵住“她”的额头,闭上眼。
“都过去了,晚晚。”他叹息般呢喃,“现在你回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其他所有人,所有事,都不重要。”
“……”
林薇的世界只剩下他最后一句话,反复回荡。
——其他所有人,所有事,都不重要。
包括那个自愿献出大脑、名叫林薇的女人。
她感到一种彻底的虚无。连同苏晚意识深处那缕异常的、冰冷的波动,也一同沉入了死寂。
他的爱,是能抹杀一切的唯一性。而她,连被他否定都显得多余。
又过了些时日,“恢复”进展顺利。医疗团队开始鼓励一些主动性的活动测试神经链接和肌肉控制。
秦屿拿来一本书,是苏晚以前最喜欢的诗集。他翻到某一页,递到“她”手中。
“晚晚,试着读读看,好吗?慢慢来,不着急。”他的眼神充满鼓励。
林薇被动地看着那本书页上的文字。她不想读。她凭什么要用自己的声音,去读苏晚喜欢的诗,给这个男人听?
然而,一种微弱的、却无法抗拒的“冲动”自深处浮现。那不属于她。是苏晚的意识在响应。指尖微动,似乎想要触摸那些铅字。
秦屿期待地看着。
林薇抗拒着。
但那冲动越来越强,带着一种天然的熟悉感和渴望。
终于,那不受林薇控制的、属于这具身体的声带,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个干涩、沙哑、却依稀能辨出柔软调子的音节,艰难地逸了出来。
“…光…”
是那首诗的第一个字。
秦屿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他。“对!晚晚!就是这样!继续!”
那声鼓励像是一剂催化剂。更深层的意识被驱动。
更多的音节断断续续地、笨拙地串联起来。
“…我…追逐…而那……旧日的……时光……”
声音微弱,却的的确确是苏晚曾经的语调,带着她特有的、略微拖长的尾音。
秦屿紧紧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激动得难以自抑。
林薇像一个被捆缚在驾驶舱里的乘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另一个灵魂驱动,读出她爱的诗句,给她爱的男人听。每一秒都是凌迟。
诗句在继续,越来越流畅。
直到念到某一行的中间。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词——“玫瑰”。
然而,就在音节即将形成的刹那——
林薇积压的所有绝望、痛苦、嫉妒和不甘,猛地炸开!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部残存的力量,狠狠地干扰了一下对声带的控制!
出口的声音骤然扭曲,变成了一个古怪的、喑哑的、完全不似苏婉优雅声线的破音!
“咯……”
声音戛然而止。
秦屿愣住了。
病床上,“她”的嘴唇还维持着那个半张的姿势,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整个病房一片死寂。
林薇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以及一阵飞快褪去的、来自苏晚意识的愕然与…探寻?那感觉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
秦屿脸上的喜悦凝固,慢慢被担忧取代。“晚晚?怎么了?是不是累了?”他急忙按铃叫医生,“没事的,肯定是太累了,我们慢慢来,不着急……”
医生护士很快进来,又是一番检查。
自然,查不出任何生理上的异常。
最终结论仍是神经链接初期的正常波动和不稳定。
秦屿被劝离了病房。他离开时,眉头紧锁,一步三回头。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
林薇精疲力竭地缩回深处,恐惧地等待着。她冲动了,她几乎暴露了。
然而,预想中苏晚意识的愤怒或排斥并没有到来。
那片意识的海洋,在短暂的愕然波动之后,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更奇怪的沉默。
仿佛在消化,在思考。
仿佛……第一次真正清晰地“注意”到了,这具身体里,还有另一个……“东西”。
夜幕降临,病房里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壁灯。
林薇的意识浮浮沉沉,处于半休眠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