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官邸还有几个街区,浓重的焦糊味和刺鼻的硝烟气息已经透过紧闭的车窗缝隙钻了进来。街道被完全封锁,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黑色的特勤车辆、白色的救护车将入口堵得水泄不通。荷枪实弹的士兵和特工如临大敌,构筑起一道又一道森严的警戒线。
车子无法再前进。我推开车门,脚步虚浮地踏出。眼前的情景如同战争片场。官邸西翼的一部分窗户被炸开,焦黑的断壁残垣裸露着,浓烟滚滚升腾。草坪被踩踏得一片狼藉,散落着玻璃碎片和扭曲的金属残骸。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毁灭的气息。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在混乱中奔跑,担架上盖着白布。
我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其中一副担架上。白布下覆盖着一个人形轮廓。就在担架被匆忙抬上一辆救护车后门的瞬间,一阵混乱的颠簸,一只苍白的手从白布边缘滑落出来,无力地垂向地面。那只手的无名指上,一枚造型独特的黑玛瑙戒指在混乱的光线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
总统的戒指。
嗡——
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扭曲。周围鼎沸的人声、警笛的尖啸、士兵的呼喝……所有声音都瞬间被抽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高频的耳鸣。视野里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只剩下灰白和刺目的血红。那只垂落的手,那枚戒指,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那个预言…那个由我自己的手完成的预言…成真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眩晕中,一个冰冷清晰的细节,如同破冰的利锥,猛地刺穿了我混沌的意识!
那只垂落的手,那只戴着总统戒指的手……它的手背上,光洁平滑。没有那道熟悉的、细长的、几乎横贯整个手背的陈年疤痕!总统年轻时在农场骑马摔下,左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非常明显的疤痕!那是他身份的一部分,几乎每个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
担架上的人……不是总统?或者说,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总统?!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混乱的思绪被瞬间劈开一道缝隙!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更加浓重的疑云,如同冰水混合着墨汁,从头顶浇灌而下,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封锁现场!最高级别警戒!凶手可能还在附近!”一个沙哑而威严的声音通过扩音器响彻混乱的现场,“注意!凶器初步判断为一把特殊刀具!特征:银质手柄,尾部镶嵌蓝色珐琅,带有猎隼徽记!重复,银柄,蓝珐琅,猎隼徽记!全力搜捕持有者!”
猎隼徽记!
扩音器里传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银柄…蓝珐琅…猎隼徽记!每一个特征,都精准地指向我那柄被锁在抽屉深处的家族银柄餐刀!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我猛地低下头,避开周围特工们如同扫描仪般锐利的目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恐慌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全身,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他们知道了!他们不仅知道凶器,甚至知道细节!这绝不可能仅仅是现场勘查的结果!那柄刀,除了我,还有谁见过?还有谁能描述得如此精确?这分明是栽赃!一个早已精心编织好的、等着我跳进来的陷阱!
我的名字…亚瑟·考尔德…很快就会出现在每一块屏幕、每一份通缉令上。杀人凶手。弑杀总统的叛国者。
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但在那灭顶的绝望深处,一丝被逼到绝境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却如同磷火般幽幽燃起。那具尸体!那具戴着总统戒指、却没有总统疤痕的尸体!它是我唯一的线索!是我洗刷冤屈、或者至少…死个明白的唯一机会!
我必须看到它!必须亲手剖开那胸腔,看看那颗心脏上,是否还残留着我曾见过的、那被我修改过的日期!看看那致命伤,是否真的来自我那柄消失的餐刀!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毁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逃亡?辩解?在举国通缉的滔天巨浪面前,都是徒劳!只有那具冰冷的尸体,藏着真相的碎片!
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警戒线在收紧,身份核查已经开始。我悄悄后退,趁着抬担架的医护人员与警戒士兵交涉的短暂混乱,借着几辆大型救护车的遮挡,像一滴水融入阴影,迅速脱离了核心区域。没有回头。身后是权力崩塌的漩涡,而前方,是通往地狱太平间的幽深小径。
潜入白宫附属医疗中心的地下太平间,过程比想象中更顺利,也更令人毛骨悚然。顺利,是因为巨大的混乱如同浓雾,暂时掩盖了许多缝隙;毛骨悚然,则是因为每一步都踏在背叛和死亡的钢丝上。我利用了对建筑结构的熟悉,避开了主要通道的监控(但愿它们此刻也因混乱而失效),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在消毒水气味浓重、灯光惨白冰冷的走廊里穿行。偶尔有匆忙的脚步声或低沉的通讯声从拐角传来,都让我瞬间凝固,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直到声音远去。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在死寂中震耳欲聋。
终于,那扇沉重的、印着冰冷“morgue”字样的不锈钢门出现在眼前。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更冷的白光和一种特有的、混合着防腐剂和死亡的气息。我侧身闪入。
太平间内部空旷得令人心悸。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照亮一排排泛着金属寒光的停尸柜抽屉。巨大的不锈钢操作台如同祭坛般矗立在中央。空气冰冷刺骨,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了。角落里,一台连接着巨大烟囱的焚化炉沉默地矗立着,炉门紧闭,像一头蛰伏的钢铁巨兽。
我的目标就在那里。操作台上,覆盖着一张惨白的裹尸布,勾勒出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形轮廓。旁边凌乱地放着一些初步尸检的工具和记录本。
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死亡和化学药剂味道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我走向操作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手指颤抖着,触碰到冰冷的、粗糙的裹尸布边缘。猛地掀开!
一张苍白、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脸暴露在惨白灯光下。是总统…或者说,是那张属于总统的脸。五官轮廓一模一样,只是此刻毫无生气,呈现出一种蜡像般的僵硬感。但更刺眼的,是额头和胸口处狰狞的伤口,边缘焦黑翻卷,显然经历了爆炸和利刃的双重创伤。最关键的,是那只露在外面的左手——手背上光滑平整,没有那道标志性的疤痕!
就是他!担架上那个人!
我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呼。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在他敞开的、尚未缝合的胸口。那里有一个巨大的、被简单处理过的y字形切口,是初步尸检留下的。胸腔内部一片狼藉,断裂的肋骨茬口泛着森白,肌肉组织被撕裂、烧灼,暗红的血块凝结其间。
凶器…那致命的凶器在哪里?我急切地用目光搜寻着操作台和旁边的器械盘。没有!那柄银柄餐刀不在!这更印证了我的猜测——它是被刻意带走的“证据”,用以坐实我的罪名!
现在,只能看心脏本身了。那是我能力唯一能触及的真相载体。
我颤抖着戴上旁边托盘里的橡胶手套,冰冷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噤。拿起一把锋利的不锈钢解剖刀,刀尖在灯光下闪烁着寒芒。我的动作近乎粗暴,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用刀尖和手指,用力拨开那些覆盖在胸腔深处的、粘连着血块的破碎组织和断裂的骨片。
找到了!
那颗心脏。曾经在无影灯下被我凝视、被我修改过命运的心脏。此刻,它静静地躺在胸腔的废墟里,颜色暗紫,表面布满挫伤和裂口,特别是心尖部位,一个穿透性的创口赫然在目,边缘参差不齐,带着撕裂的痕迹——正是餐刀刺入的位置!
我的目光穿透血肉的残骸,无视那些物理的创伤,直接投向心脏的“本质”。意念凝聚,如同无形的探针,刺入那颗冰冷死寂的器官。
没有日期。
人死之后,那预兆的印记便随之消散,这是常识。但我寻找的不是日期!是创伤留下的“痕迹”!是凶器留下的“印记”!是预言画面与现实交汇的“证据”!
我的“视野”聚焦在那致命的创口边缘。意念深入肌理的微观层面,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不是寻找指纹或dna,那是法医的工作。我寻找的,是凶器刺入瞬间,在心肌细胞层面留下的、独一无二的“能量印记”或“形态烙印”——这是属于我能力的独特感知方式。
找到了!
在那创口最深处的肌纤维断裂面上,残留着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气息”。那感觉…冰冷、锐利、带着一丝微弱的家族徽记的金属震颤感…还有我自己的…精神力残留?!虽然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但那感觉,与我意念触动自己那柄银柄餐刀时的感觉,几乎完全吻合!尤其是那种细微的、带着猎隼徽记独特精神波动的“回响”!虽然这具身体是陌生的,但这创伤残留的“凶器印记”,却无比清晰地指向了我的刀!
这怎么可能?!我的刀明明锁在抽屉里!
就在这惊骇欲绝、大脑一片混乱的瞬间,我的意念下意识地扫过了心脏周围的区域。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猛地攫住了我!
不对!
心脏的位置…结构…虽然被创伤破坏得厉害,但基本的解剖位置和连接血管的形态…感觉不对!太拥挤了!右侧的空间…似乎被什么东西占据着?
强烈的惊疑瞬间压倒了恐惧。我几乎是凭着本能,握紧手中的解剖刀,完全无视了基本的外科规范,像最野蛮的屠夫,粗暴地沿着原有的y字形切口,狠狠向下、向右侧豁开!锋利的刀刃切割开冰冷的皮肉、筋膜,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
胸腔被彻底打开,像一个被暴力撕开的、血腥的仓库。
灯光惨白,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
我的动作,连同我的呼吸,我的思维,在那一刻彻底冻结。
在胸腔右侧,那颗被刺穿的心脏旁边,赫然还有另外两个器官!它们比正常心脏稍小,颜色更深,形状也略显怪异,像发育不完全的畸形产物。它们通过一些扭曲、增生的血管网络,与中央那颗被刺穿的心脏,以及周围的主动脉、腔静脉等主要血管,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盘根错节的方式连接在一起!
三个心脏!
三个搏动腔室…在同一个胸腔里?!
解剖刀“当啷”一声从我僵直的手指间滑落,砸在冰冷的不锈钢操作台上,发出刺耳的锐响,在死寂的太平间里久久回荡。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推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绝对超越生物学认知的景象彻底碾碎!这根本不是人类的身体!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精彩。真是精彩绝伦的发现,考尔德医生。”
一个低沉、平稳、带着一丝金属般冰冷质感的掌声,突兀地在空旷死寂的太平间里响起。
我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转过身!
阴影里,一个人影缓缓踱步而出,踏入惨白的光圈。他穿着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面容…是总统!那张我无比熟悉的脸!只是此刻,他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可测的平静,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和一丝…玩味?
他毫发无伤。左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那只本该有疤痕的手背,光洁平滑。
“你修改死亡日期的能力,”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冰冷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我的神经上,“真以为能瞒过总统府?”
我的血液瞬间冻结。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那些修改…那些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干预…在他眼里,或许只是一场可笑的表演?
“你…你没死…”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当然。”他微微颔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扫过操作台上那具敞开的、拥有三个心脏的恐怖躯体,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看待废弃实验品般的漠然。“一个精心培育的‘容器’,一个完美的‘影武者’。他的职责,就是在必要时,成为我,并替我…死去。”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只是没想到,你那双能窥见死亡的眼睛,竟然还能成为一把如此精准的手术刀,帮我们…提前结束了这个容器的‘保质期’。省去了不少麻烦。”
“栽赃…是你们…”巨大的荒谬感和被玩弄于股掌的愤怒终于冲破了冻结的血液,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栽赃?”总统——或者说,真正的操控者——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那柄刀,确实是你的家族传承,亚瑟。上面有你的指纹,有你的精神力残留…甚至,它在刺入这具替身体内时,还残留着你修改他命运时留下的意念印记。证据链,完美无缺。”他向前走了一步,皮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叩击声,压迫感骤然增强。“至于你…一个能篡改生死、又恰好拥有如此‘合适’凶器的医生…一个完美的、转移视线的‘弑君者’。愤怒的民众需要一个宣泄口,动荡的权力需要一块稳固的基石。你的‘牺牲’,价值连城。”
真相如同最恶毒的毒液,瞬间注满四肢百骸。我成了他们权力游戏中一枚被精心设计、用完即弃的棋子。替身、刺杀、栽赃…环环相扣,只为除掉一个不再需要的“容器”,并嫁祸于我,巩固他摇摇欲坠的权力!
绝望和冰冷的杀意如同藤蔓般在心底疯长。我的目光扫过操作台,落在那柄滑落的、沾着暗红血污的解剖刀上。指尖微微抽动。
“我劝你放弃那个愚蠢的念头,医生。”总统的声音带着洞悉一切的嘲讽,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瞟向那把刀。“看看你的四周。”
太平间入口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出现了数道幽灵般的身影。他们穿着没有任何标识的深色作战服,戴着全覆盖式的头盔,手中的武器泛着哑光的死亡色泽。如同冰冷的雕像,将唯一的出口彻底封死。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水泥,沉重得令人窒息。那些无声出现的士兵,像地狱的守门犬,彻底断绝了任何反抗或逃离的可能。
总统——这个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的目光越过我,落在操作台上那具敞开的、拥有三颗心脏的畸形躯体上,眼神里带着一丝终于可以丢弃垃圾般的轻松。
“好了,戏看完了,垃圾也该处理掉了。”他淡淡地说,语气随意得像在吩咐佣人倒掉隔夜的茶水。他迈步,径直走向太平间角落那台巨大、沉默的焚化炉。沉重的炉门被他“嘎吱”一声拉开,一股混合着陈旧骨灰和灼热金属气息的热浪扑面涌出,带着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炉膛内部漆黑,深不见底,像通往地狱的入口。
他转过身,那张属于总统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他从笔挺的西装内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银质的、制作精美的扁长方形小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根排列整齐的、火柴杆粗细的黑色长条。不是火柴。是某种特制的引燃棒。
他抽出一根,然后,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直直地打在我惨白的脸上。
“现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最终判决般的威严,在空旷冰冷的停尸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钉,狠狠楔入我的耳膜和心脏,“轮到你帮我烧掉这个替身了,考尔德医生。”
那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将一根漆黑的引燃棒,朝着我的方向,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