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牛栏入口处的合金围栏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两个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透明面罩的人类工作人员走了进来。他们动作麻利，面无表情，手里拿着一个带有扫描功能的平板和……一根末端带着金属钩的长杆。

其中一人举起平板，对着7431的方向扫描了一下。“滴”的一声确认音响起。另一人则毫不犹豫地举起长杆，那金属钩带着冰冷的寒光，精准而迅速地探向7431粗壮的脖颈，稳稳地钩住了他项圈上的一个金属环。

“编号7431，请跟我们前往晋升准备区。”一个毫无感情起伏的电子合成音从防护服内置的扬声器里传出。

金属钩上传来的拉扯力量并不算特别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7431庞大的身躯被扯得一个趔趄。他下意识地想要抗拒，蹄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但那股力量稳定而持续，牵引着他向门口走去。

“9527！9527！”在即将被拉出牛栏的那一刻，7431猛地回过头，巨大的牛眼里充满了濒死般的绝望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他的声音嘶哑地压到最低，如同濒死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血块：

“别信‘晋升’！那是……是……屠宰！年终优化晚宴！我们……我们都是……食材！逃……想办法逃！外面……外面肯定……”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个工作人员似乎察觉到了异常，手中的长杆猛地一抖，一股更强的电流瞬间通过金属钩传递到7431的项圈上。

“呃——！”7431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庞大的身躯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后面的话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他的眼神瞬间涣散，只剩下生理性的痛苦和一片空洞的茫然。他被那根冰冷的金属钩子，踉踉跄跄地拖出了牛栏。

合金围栏门在7431被拖出去后，无声地、严丝合缝地关闭了。沉重的撞击声在空旷的牛栏里回荡，像一口巨大的棺材盖被合拢。

死寂。

刚才广播里那虚假的欢庆余音仿佛还在空气中飘荡，却已被这扇门的关闭彻底碾碎。整个巨大的牛栏里，只剩下数百头牛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以及他们埋头吞咽那粘稠饲料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吧嗒”声。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间，压得牛肺几乎要爆炸。恐惧像无形的瘟疫，在沉默中疯狂滋长、蔓延，渗入每一根毛发，冻结每一滴血液。

9527僵立在原地，巨大的头颅低垂着，仿佛被那扇关闭的门吸走了所有力气。食槽里那灰绿色的糊状物就在嘴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但他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一股冰冷的硬块死死堵住。7431那双充满绝望、恐惧和最后疯狂示警的眼睛，像烧红的烙铁，死死地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别信‘晋升’！那是……是……屠宰！年终优化晚宴！我们……我们都是……食材！”

每一个字都在他脑中轰鸣，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想起食槽内壁上那深深的、带着绝望的划痕：“逃……别信……外……”

屠宰。食材。年终优化晚宴。

冰冷的现实如同巨锤，终于彻底砸碎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和自我欺骗的麻木。那些关于“感恩”、“奉献”、“荣耀”的甜腻谎言，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恶毒！公司牧场赐予的“生存饲料”，不过是为了把他们养得更肥美；所谓的“奉献”，不过是被榨干最后一滴价值；而“晋升”……那竟是通往屠宰台的死亡列车！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愤怒，如同休眠的火山岩浆，在他被恐惧冻结的胸腔深处猛地翻腾起来，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这愤怒驱散了部分麻木，带来了撕裂般的痛苦，却也带来了一丝……清醒。

逃！

必须逃！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笼罩他的绝望浓雾。7431最后那声嘶哑的“逃！想办法逃！”，成了此刻支撑他站立的唯一支柱。

他猛地抬起头，巨大的牛眼因为充血而布满红丝。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强行启动最后的分析功能。目光如同探照灯，开始疯狂地、不动声色地扫视着这个巨大囚笼的每一个角落。

冰冷高耸的金属围栏？不可能撼动。顶部密集的监控探头？闪烁着永不疲倦的红点。入口处厚重的合金门？守卫森严。通风管道？头顶那些纵横交错的粗大管道……大部分直径太小，或者开口被防护网牢牢焊死。他的目光焦急地移动，掠过冰冷的墙壁、顶棚、角落……

等等！

他的视线猛地定格在牛栏深处，一个堆放着一些清洁工具和废弃设备的角落上方。那里，靠近水泥墙壁和金属顶棚的接缝处，有一片覆盖着厚重灰尘和油污的金属百叶通风口。百叶的叶片似乎有些变形，其中一片甚至脱落了半截，歪歪扭扭地耷拉着，露出后面一片幽深的黑暗。更重要的是，它周围的固定螺丝……似乎锈蚀得很严重？其中两颗甚至不见了，只留下两个黑洞洞的螺丝孔。

希望的火苗猛地窜起！9527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他低下头，装作继续进食的样子，巨大的牛头微微转动，用眼角的余光死死锁定着那个通风口的位置。他需要机会，一个能接近那个角落而不引起过多注意的机会。他需要工具，或者……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粗壮的前蹄，那坚硬的蹄铁边缘……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煎熬与秘密行动交织的炼狱。9527强迫自己表现得和往常一样麻木、顺从。他按时去挤奶大厅“奉献”，忍受着那抽离感带来的眩晕；他吞咽着令人作呕的饲料糊糊，尽管每一口都像在吞咽毒药；他和其他牛一样，在广播响起时低下头，在激光鞭的嗡鸣中瑟瑟发抖。他将所有翻腾的愤怒和恐惧都死死压在心底，用一层更厚的、名为“绝望认命”的伪装包裹起来。

只有在夜深“牛”静，大部分牛都陷入饲料中镇静剂带来的昏沉睡眠时，9527才悄然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巨大的牛眼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光。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挪动庞大的身躯，利用其他熟睡牛只的遮挡，一点点地、如同蜗牛般，向那个堆满杂物的角落靠近。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每一次监控探头红光扫过，都让他紧张得心脏骤停。

终于，在一个弥漫着消毒水和饲料酸腐味的深夜，他庞大的身躯如同阴影般，挪到了那个角落的杂物堆旁。废弃的金属刷子、断裂的塑料水管、锈蚀的零件……杂乱地堆放着。9527低下头，巨大的鼻孔喷出紧张的白气。他用粗糙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叼起一根断裂的、一端带着尖锐断茬的金属水管。那冰冷坚硬的触感让他精神一振。

他抬起头，望向头顶那个锈迹斑斑、叶片变形的通风口。就是现在！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蓄满力量的弹簧。庞大的身躯猛地向上一顶！坚硬的牛角狠狠撞向那片变形的金属百叶！

“哐啷——！！！”

一声沉闷而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牛栏中骤然响起，如同惊雷！

“呜——呜——呜——！”

刺耳的警报瞬间撕裂了夜的死寂，红光如同泼洒的鲜血，疯狂地旋转闪烁，瞬间淹没了整个牛栏！

角落上方的监控探头，那冰冷无情的“眼睛”，瞬间锁定了声音的来源，幽红的焦点死死钉在9527身上！

完了！暴露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了9527的血液。求生的本能却在极致的绝望中爆发出狂野的力量！那被撞开的通风口，那片扭曲变形的百叶后面，露出一个足够他头颅钻入的黑暗洞口！

没有时间了！没有思考了！

9527发出一声混杂着恐惧和决绝的嘶吼！他猛地人立而起！粗糙的水泥地面在沉重的蹄铁下摩擦出刺耳的声音和火花！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弹跳力，前蹄带着全身的重量，狠狠扒住通风口边缘冰冷的金属！

粗糙的金属边缘瞬间割破了他前蹄内侧的皮毛，鲜血涌出，带来钻心的疼痛。他不管不顾！巨大的头颅拼命向上拱！坚硬的牛角将变形的百叶彻底顶开、撕裂！他奋力将肩膀挤入那个黑暗的洞口！

身后，牛栏入口方向已经传来了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和人类愤怒的呼喝！激光鞭那特有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嗡——”鸣声也由远及近！

9527的心脏疯狂擂动，每一次跳动都像要炸开胸腔！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撕裂般的剧痛中痉挛、绷紧！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后蹄在粗糙的水泥墙壁上猛力蹬踏！借助那瞬间的爆发力，庞大而沉重的身躯终于完全没入了那个狭窄、黑暗、布满灰尘和铁锈味的通风管道！

就在他整个身体滑入黑暗的瞬间，一道炽亮的红色激光束如同死神的吐息，带着灼热的高温，“嗤”地一声，狠狠擦过他留在管道外的后蹄蹄铁！金属瞬间被灼烧得通红，冒起一股刺鼻的青烟！

钻心的灼痛传来！9527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猛地将后蹄缩回管道深处！

管道狭窄得令人窒息。冰冷的金属内壁紧贴着他两侧的肋骨，每一次艰难的爬行都带来剧烈的摩擦痛楚。铁锈和积年的厚重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铁腥味和灰尘的窒息感。蹄铁在光滑的金属管道壁上打滑，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管道并非笔直，存在着令人绝望的直角弯折。每一次转弯，他庞大的身躯都如同被卡在模具里的生铁，必须用尽全身力气，依靠肩膀和臀部的猛烈撞击，在金属变形的呻吟声中，硬生生地挤过去。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骨头和金属摩擦的钝痛，以及皮毛被撕裂的细微声响。

身后，通风口的方向，传来人类气急败坏的咆哮和金属工具猛烈敲击管壁的“哐哐”巨响！他们想扩大入口追进来！但那管道口太小了，扩大的速度远不及9527在求生本能驱使下的疯狂爬行。

爬！向前爬！向着未知的黑暗深处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身后的喧嚣和敲打声似乎变得遥远了一些。前方，无尽的黑暗管道中，隐约透来一丝微弱的光亮，还有……空气流动带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与牧场里浑浊气息截然不同的气味。

是风！带着某种……植物和泥土气息的风？

希望，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顽强地燃烧起来，驱散着身体的剧痛和极致的疲惫。9527奋力向前拱去，动作因为希望而多了一丝力气。管道开始微微向下倾斜。光亮越来越明显。

终于，他爬到了管道的尽头。眼前是一个覆盖着稀疏金属格栅的出口。格栅锈蚀得厉害，边缘甚至有些变形松动。透过格栅的缝隙，可以看到外面深沉的天幕，几点疏星在远处闪烁。

自由的出口！就在眼前！

9527的心脏狂跳到了极点，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巨大的牛头抵在冰冷的金属格栅上，他深吸一口气，肺部贪婪地攫取着格栅外涌入的、带着清新凉意的空气。他积蓄着最后的力量，准备用坚硬的牛角给予这最后的囚笼致命一击！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悠扬的弦乐声，混合着模糊的谈笑声，从格栅下方飘了上来。

9527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声音？下面？

他下意识地将巨大的头颅压得更低，巨大的牛眼努力透过锈蚀格栅的缝隙，向下望去——

通风管道出口的下方，并非他想象中的、自由的原野或街道。那是一片灯火辉煌的所在，透过巨大的、纤尘不染的落地玻璃窗，里面的景象清晰地映入他因震惊而骤然收缩的瞳孔。

那是一个极其高档、奢华的人类餐厅。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冰冷的光芒，洁白的桌布纤尘不染，银质餐具摆放得如同艺术品。衣着光鲜、姿态优雅的男男女女围坐在餐桌旁，脸上带着矜持而满足的微笑，低声交谈，举杯轻酌。

而餐厅正中央，一个醒目的开放式烹饪台前，一位戴着高帽、神情专注的主厨，正手持一把细长的、闪烁着寒光的餐刀，动作精准而优雅地进行着最后的装盘。

主厨面前的白色骨瓷餐盘中，一块切割完美的、纹理清晰的深红色肉排正散发着诱人的热气。肉排的边缘带着恰到好处的焦褐色，上面淋着浓稠的酱汁，点缀着翠绿的香草。主厨用镊子夹起一枚小巧的金色徽章——那徽章的形状，赫然是一只抽象的牛头轮廓！——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轻轻地将那枚徽章，别在了肉排旁边。

下一刻，侍者端起那盘精心装饰的肉排，走向旁边一张早已翘首以盼的餐桌。餐桌旁坐着几位西装革履、气质不凡的男士。为首一人，9527认得！正是几天前，在挤奶大厅里，用激光鞭指着“优化”箴言的那个冰冷主管！此刻他脸上挂着与工作状态截然不同的、放松而得意的笑容，正举起酒杯向同伴示意。

侍者将那盘点缀着金色牛头徽章的肉排，恭敬地放在了主管面前。

主管微笑着，拿起雪亮的餐刀和银叉。刀尖优雅地切入那块深红色的肉排，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切割纤维的“嘶嘶”声。他叉起一块，从容地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脸上露出无比享受、无比满足的神情。

通风管道口，9527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最寒冷的冰河瞬间冻结。巨大的牛眼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瞪着下方餐厅里那优雅而残酷的一幕。所有的声音——悠扬的音乐、模糊的谈笑、刀叉切割的轻响——都在他耳边无限放大，又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绝，变得扭曲而遥远。

那块肉排上的金色牛头徽章……那熟悉得刺眼的形状……

一股浓烈至极的、带着铁锈和蛋白质焦糊味的腥气，仿佛穿透了厚厚的管道格栅和餐厅的玻璃，猛地冲进了他的鼻腔！

那不是牛排的气味。

那是……7431的味道！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灵魂被撕裂的呜咽，从9527剧烈起伏的胸腔深处硬生生挤压出来。那不是牛的哞叫，那声音破碎、扭曲，带着人类才有的、最深沉的绝望和无法言喻的恐怖。冰冷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瞬间模糊了他巨大的视野，滚烫地冲刷过粗糙的脸颊皮毛，留下两道湿漉漉的、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的痕迹。

蹄铁下，那锈蚀的金属格栅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