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爸爸,陈默妈妈,”李老师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今天请两位提前过来,是因为最近班上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涉及到陈默同学。我们觉得,有必要第一时间让家长知情,并一起商量如何解决。”
林薇的心猛地一沉,放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更紧了。陈岩的眉头也蹙得更深,终于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投向讲台上的老师,带着询问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事情是这样的,”李老师拿起讲台上的遥控器,轻轻一按,“我们收到了一段匿名的视频,来源暂时无法确定,但里面的内容……经过核实,是真实的。”她按下了播放键。
教室前方悬挂的投影幕布亮了起来。画面有些晃动,拍摄角度像是偷拍,像素也不高,但足以看清场景——那是学校操场角落靠近围墙的一块空地,几棵高大的杨树投下浓密的阴影。时间是黄昏,光线有些昏暗。
画面中央,几个明显高出一截、穿着同校高年级校服的身影,围成一个半圆。他们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堵在围墙边,背对着镜头,校服外套的帽子被扯了下来,露出一头柔软的黑发。那个小小的背影,林薇和陈岩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陈默。
视频没有声音,但那画面传递出的压迫感却无声地弥漫开来。一个高个子男生伸出手,动作粗鲁地推搡着陈默的肩膀。陈默踉跄了一下,后背重重撞在粗糙的砖墙上。另一个男生似乎说了句什么,引得围观的几个高年级学生发出一阵无声的哄笑。那个推人的高个子男生又上前一步,俯视着陈默,手指几乎戳到他的鼻尖,嘴唇开合着,表情充满鄙夷和嘲弄。
就在这时,李老师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在那个高个子男生狰狞的表情和陈默被迫仰起的、写满惊恐和无助的小脸上。
“视频虽然没有声音,”李老师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明显的痛心,“但我们找高年级的老师辨认过画面里的学生,并且……请懂唇语的老师看过。”她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瞬间脸色煞白的林薇和身体骤然绷直的陈岩,一字一顿地复述:“那个高个子男生,指着陈默说:‘设计大师的儿子?哈!我看你爸盖的房子跟你一样废!废物点心!’”
“设计大师的儿子?”
“房子跟你一样废?”
这几个字,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岩的耳膜,又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尾椎骨急速窜上头顶,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轰然倒流!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个背景——操场角落,围墙边,那几棵熟悉的杨树,还有围墙外远处那几栋刚刚封顶、线条冷硬的灰白色建筑轮廓……
那是“启明星”集团的手笔!是他陈岩亲自带队设计、刚刚交付不久的“滨河学府”一期!那个被用来霸凌他儿子的角落,那个被骂作“废物”的地方……竟然是他引以为傲、登上过行业杂志封面的作品!
荒谬!极致的荒谬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攫住了他的喉咙。他引以为傲的勋章,竟成了刺向儿子最恶毒的刀!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默默!”林薇的惊呼带着哭腔,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尖锐得变了调。她完全没注意丈夫的剧震,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视频里儿子最后那个定格的表情攫住——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下一秒,她几乎是扑到了儿子身边。
“默默!让妈妈看看!”她不由分说地抓住陈默一直下意识护着的左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陈默像受惊的小兽般剧烈挣扎起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胳膊,拼命往后退缩,眼泪终于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和巨大的恐惧,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放开!让我看看!听话!”林薇的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尖利,她用力去掰儿子紧紧护着的手臂。混乱中,陈默的校服衣袖被猛地向上扯开一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教室里明亮的灯光,清晰地照亮了那只暴露出来的、属于九岁男孩的纤细手臂。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那上面纵横交错的痕迹,像一张狰狞的网,瞬间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靠近手腕的地方,几道青紫色的淤痕还很新鲜,边缘带着肿胀。往上,是几道颜色稍暗的暗红色划痕,有的结着薄痂,有的还微微渗着组织液。再往上,靠近手肘内侧,甚至还有几个小小的、深紫色的圆点印痕,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用力戳刺留下的……
新旧叠加,深浅不一。那不是一次意外能造成的。那是持续的、反复的伤害留下的无声证言!
林薇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心痛而急剧收缩。她死死地盯着儿子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了,整个世界在她眼前旋转、碎裂,只剩下那些伤痕,像丑陋的图腾,烙印在她儿子的皮肤上,也烙印进她的灵魂里。
“啊——!”一声短促、凄厉到不像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她紧咬的牙关,在死寂的教室里炸开。
陈岩也被眼前这一幕彻底钉在了原地。儿子手臂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痕,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荒谬感和职业上的震动。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暴的怒火,混杂着巨大的恐慌和锥心刺骨的痛,像失控的岩浆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他的眼睛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目眦欲裂!他猛地一步上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住缩在墙角的儿子,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谁干的?!告诉我!是哪个畜生干的?!!”
巨大的咆哮声在教室里回荡,震得窗玻璃都在嗡嗡作响。陈默被父亲从未有过的暴怒吓得浑身剧震,连哭都忘了,只剩下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像寒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他惊恐地瞪着眼前面目狰狞的父亲,小小的身体拼命向后蜷缩,徒劳地想把自己嵌进冰冷的墙壁里。
---
“呼…嗬…呼…嗬……”
像破旧风箱般急促而艰难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客厅里突兀地响起,一下下撕扯着紧绷的空气。陈默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沙发角落,脸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色,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嘴唇微微发绀。
“药!默默的药呢?”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抖得不成样子。她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客厅里乱转,目光仓皇地扫过茶几、电视柜、儿子的书包……恐惧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她。她猛地扑向那个被随意扔在玄关矮凳上的蓝色书包。
“哗啦——”
她几乎是粗暴地将书包整个倒提起来,里面的东西倾泻而出,杂乱地散落在地板上:皱巴巴的试卷、几本包着书皮的课本、断了半截的铅笔、一个奥特曼小玩偶……还有一个小小的、天蓝色的塑料药盒。
林薇一眼就看到了药盒,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正要扑过去捡。
就在那一堆书本杂物之间,一道冰冷、细小的反光,极其刺眼地跳进了她的视线!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
那东西很小,很薄,边缘闪烁着金属特有的、无情的寒光。它静静地躺在一本摊开的语文练习册上,像一条蛰伏的毒蛇,无声地吐着信子。
不是一片。
是好几片。有单面刃的剃须刀片,也有从某种小工具上拆下来的、更小更薄的双面刀片。它们散落着,锋利的边缘在客厅顶灯的照射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点点寒星。
林薇伸向药盒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彻底冻结,冲上头顶的寒意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陈岩也看到了。
他站在沙发边,原本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儿子痛苦的喘息上,正心急如焚地等着药。那道冰冷的反光,像一束来自地狱的探照灯光,直直地打在他的视网膜上。
刀片。
散落在儿子书包里的刀片。
这个认知如同万吨炸药在他早已被怒火和恐惧填满的脑海里轰然引爆!先前在教室里看到的那些淤青、划痕、戳刺的印痕……此刻与地上这些寒光闪闪的凶器瞬间串联起来!一个可怕得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
“陈——默——!”
一声野兽般的咆哮,裹挟着毁天灭地的狂怒、无法置信的剧痛和彻底崩塌的绝望,从陈岩的喉咙深处撕裂而出!他像一头发疯的雄狮,一步就跨过地上的杂物,巨大的阴影瞬间吞噬了蜷缩在沙发上的儿子。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一把攥住了陈默那只伤痕累累、此刻正无力地按在胸口试图缓解窒息的左臂!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这他妈是什么?!”陈岩的声音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喷溅着血沫般的怒火,他用力将儿子的左臂扯到眼前,指着地上那些刺眼的刀片,“啊?!说话!谁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藏的?!你想干什么?!!”
手臂被粗暴地拉扯,牵扯到那些新旧伤痕,剧痛让陈默本就因哮喘而痛苦的小脸瞬间扭曲,青灰中透出惨白。他像被丢上岸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只有更加剧烈的、濒死般的“嗬嗬”声。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看着父亲那双因暴怒而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的眼睛,看着那几乎要将自己手臂捏碎的大手,身体抖得像筛糠。
“放开他!你弄疼他了!他喘不过气了!”林薇终于从极度的震骇中找回一丝神智,尖叫着扑上来,试图掰开陈岩铁钳般的手。
“滚开!”陈岩正处于理智彻底崩断的边缘,手臂猛地一挥,巨大的力量将林薇狠狠搡开。林薇踉跄着向后跌倒,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电视柜角上,发出一声痛呼。
陈岩所有的怒火、恐惧、挫败感和这一天积压的所有戾气,终于找到了一个最直接、最错误的宣泄口。看着儿子那张因窒息和恐惧而扭曲的小脸,看着他手臂上那些无声控诉的伤痕,再看看地上那些冰冷的刀片……最后一丝名为“父亲”的克制,被彻底烧成了灰烬!
“我让你不学好!我让你作践自己!”狂怒的嘶吼声中,陈岩那只空着的右手,带着一股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毁灭性的力量,高高扬起——
然后,裹挟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掴下!
“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甚至带着回音的爆响,在骤然死寂的客厅里炸开!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林薇捂着撞痛的腰,半跌在地上,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恐。
陈默所有痛苦的喘息和挣扎,在那一巴掌落下的瞬间,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剩下那声耳光,如同丧钟,在凝固的空气里,余音不绝,冰冷地回荡。
陈默的头被那巨大的力量打得猛地偏向一边。几缕被冷汗浸湿的黑发黏在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一个小小的、清晰的、迅速泛红肿胀起来的五指印,赫然印在他左脸的颧骨下方,像一道新鲜出炉的、耻辱的烙印。
他维持着那个偏着头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哭喊,没有挣扎,甚至连痛苦的喘息都消失了。只有那双大大的、曾经清澈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瞳孔深处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在父亲那因暴怒而扭曲的、无比陌生的面孔注视下,如同被狂风吹熄的残烛,倏地,彻底熄灭了。
一片死寂。冰寒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