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骤雨与远途(1 / 1)

晨露还没褪尽,“念生”新抽的第三片叶尖就挂上了晶莹的珠,袁姗姗正用软毛刷轻轻扫去叶背的尘土,忽然听见手机在石台上震动——是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南京。她接起电话时,指尖还沾着薄荷粉的绿,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却让那点清凉瞬间结成了冰。

“请问是林栋的朋友吗?”电话那头的女声带着哭腔,背景里能听见救护车的鸣笛,“江慧玲……江慧玲她出事了,在医院抢救,我们联系不上她家人,只能从她手机里找到这个备注‘燕园’的号码……”

袁姗姗的手猛地一抖,毛刷掉在瓦盆里,惊得“念生”的叶片颤了颤。江慧玲——那个总在视频里给薛奶奶看南京梧桐树的姑娘,那个说要等银杏苗长到半米就来燕园写生的姑娘,怎么会……她张了张嘴,喉咙像被腐叶土堵住,半天才能发出声音:“她……她怎么了?”

“从宿舍四楼跳下来了,”女生的哭腔更重了,“早上保洁发现的,现在还在重症监护室……医生说情况不太好……”

挂电话时,袁姗姗的手指还在抖,手机屏幕上“南京”两个字刺得人眼睛疼。姜小龙正往根须的土痕上撒护根粉,见她脸色煞白,赶紧凑过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女生也放下手里的南瓜糕,竹篮在石台上磕出轻响。

“江慧玲……在南京出事了,”袁姗姗的声音发飘,像被风吹得站不稳,“跳楼了,在抢救。”

“什么?”姜小龙手里的纸包“啪”地掉在地上,护根粉撒了一地,蒲公英根的清香混着土腥味,成了种让人窒息的味道。林栋刚扛着竹筛子过来,听见这话,手里的筛子“哐当”砸在石板上,麻布边角料垂下来,像条失了力气的胳膊。

“南京哪个医院?”林栋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几步冲到石台前抓起自己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乱按,却半天按不准号码。“对方说……说在鼓楼医院重症监护室,”袁姗姗赶紧报出地址,看着林栋的手在抖,他平时调试监测仪器时稳如磐石的手,此刻连解锁密码都输错了三次。

“我得去南京。”林栋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像根须在蔓延,“慧玲她爸妈去年车祸走了,她就我这么一个能叫上的朋友……”他说着就往宿舍跑,帆布靴踩在撒落的护根粉上,留下串慌乱的脚印,像谁在地上画了个没头没尾的问号。

姜小龙赶紧捡起竹筛子追上去:“我去给你找身份证!你上次放我抽屉里了!”女生也跟着跑,边跑边喊:“我去买最快的高铁票!用手机先抢!”院子里瞬间只剩下袁姗姗和瓦盆里的“念生”,薄荷粉的香气还在飘,却突然变得刺鼻。

袁姗姗蹲下身,把掉在盆里的毛刷捡起来,指尖碰到“念生”的叶片,才发现自己在抖。她想起上次视频,江慧玲举着画本给他们看南京的秋景,梧桐叶落在素描本上,她笑着说:“等冬天雪落了,我就画张‘念生’和雪湖布套的合影,让它们在画里做邻居。”那时的阳光透过屏幕洒过来,把她的笑容照得暖暖的,怎么会……

风突然变大了,遮阴棚的木板被吹得“哐当”响,竹筛子的麻布边角在风里乱舞,像在哭。“念生”的新叶被吹得剧烈摇晃,根须拱起的土痕上,护根粉被风吹散,露出底下银白的须根,像道被撕裂的伤口。袁姗姗赶紧用石块把木板压住,又往土痕上盖了层腐叶土,动作机械得像台生锈的机器。

手机又响了,是女生发来的消息:“买到半小时后的票,我和姜小龙送林栋去车站。”后面跟着个哭泣的表情。袁姗姗回了个“好”,手指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才想起该告诉薛奶奶。拨通雪湖的电话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像踩在薄冰上。

“慧玲那孩子……”薛奶奶的声音在听筒里顿了顿,然后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大概是在擦眼泪,“前阵子跟我视频,说论文被导师批了,还丢了实习的工作……我让她来雪湖住阵子,她说‘等忙完这阵就去看您织布套’……这傻孩子,有事怎么不跟我们说啊……”老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被泪水泡得发沉。

袁姗姗望着瓦盆里的“念生”,根须还在土下悄悄动,却像是没了力气。她忽然想起江慧玲给“念生”取的别名——“牵念”,说这株苗牵着雪湖和燕园,也牵着他们这些散在各地的人。现在这根牵念的线,突然被绷得快要断了。

“林栋上高铁了,”女生发来消息,附带张照片:林栋坐在靠窗的位置,侧脸对着窗外,阳光照在他脸上,却没照亮那片浓重的阴影。袁姗姗把照片存进手机,手指划过屏幕上江慧玲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停留在三天前:“梧桐叶落了,该给‘牵念’添件厚衣裳了。”下面配着张南京街景,落叶在地上铺成金毯。

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在瓦盆上,溅起的泥点落在“念生”的叶片上,像谁在上面泼了墨。袁姗姗赶紧把遮阴棚的木板盖严实,又往木箱里塞了件旧棉衣,把纪念册和《草木志》都裹进去——那是江慧玲托薛奶奶带来的,说“等苗长大了,咱们一起在上面写生长日志”。

雨越下越大,远处的月季被打得东倒西歪,花瓣落了一地,像谁撕碎的信。“念生”的根须在土下拱得更厉害了,土痕上的腐叶土被雨水冲开,露出更多银白的须根,它们在雨里微微收缩,像在发抖。袁姗姗蹲在雨里,用手护住瓦盆的边缘,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流,滴在“念生”的叶片上,和泥点混在一起,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想起林栋临走前的眼神,像只突然被抛进荒原的狼,慌乱又绝望。想起江慧玲总说“林栋哥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他帮我改论文,帮我找资料,就像亲哥”。现在这对互相扶持的朋友,正被命运抛进冰冷的雨里。

雨停时,天边裂开道惨白的光。袁姗姗给“念生”浇了点温水,根须在湿土里慢慢舒展,像在努力抓住点什么。她把撒落的护根粉小心地收起来,装在江慧玲送的小铁盒里——那是个饼干盒,上面画着南京长江大桥,慧玲说“等你去南京,我带你从桥上走,看轮船从底下过”。

手机在石台上震动,是林栋发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到南京了。”袁姗姗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很久,仿佛能透过屏幕看见他在车站人群里奔跑的背影,帆布靴踩过积水,溅起的水花里,映着鼓楼医院的灯牌。

瓦盆里的“念生”在风里轻轻晃,新叶上的泥点被风吹得慢慢滑落,露出底下的绿。袁姗姗忽然觉得,这株苗就像他们这些人,不管遇到多大的风雨,根须总得往土里扎,叶片总得朝着光,因为知道有人在等,有念想在牵。

她在纪念册上新的一页写下:“七月十六,雨,林栋赴南京。念生的根须,还在长。”写下最后一个字时,笔尖在纸上洇开个小小的墨团,像滴未落的泪,也像颗正在酝酿的希望。远处的银杏叶在风里沙沙响,像是在说:“会好的,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