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人挤人,闷热,混杂着汗味、烟草味、韭菜盒子和劣质香水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他被裹挟在拥挤的乘客中间,动弹不得,像沙丁鱼罐头里的一条。售票员是个嗓门粗大的中年妇女,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喊着:“往里走!都往里走走!刚上来的买票了!月票出示一下!”
林栋费力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泛黄的校服后背,额发黏在皮肤上,又痒又腻。他死死攥住头顶冰凉的金属横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车窗外的景象缓慢地后退:骑着二八大杠的人群、吆喝着卖报的小贩、刚刚竖起的巨幅广告牌、脚手架林立的工地、灰扑扑的筒子楼……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年代。
破碎的记忆疯狂涌入、撕扯、重组。
父亲……那张被岁月和辛苦刻满痕迹、却总是对他挤出温和笑容的脸……那份即将签下的、断送未来的协议……之后十几年清贫困顿、仰人鼻息的生活……还有那些后来崛起、造就无数财富神话、他却只能眼睁睁错过的风口……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撞着胸腔,酸涩直冲鼻腔和眼眶。
错过了,就真的全完了。
不止是父亲的工作,不止是这个家的安稳。
公交车在一个十字路口遇上红灯,猛地刹停。车厢里的人群随着惯性向前倾倒,发出一阵抱怨和咒骂。
颠簸中,林栋抬起头。
车厢前方,悬挂在司机座位上方护栏上的小型电视机,屏幕正闪烁着新闻画面的雪花点。信号似乎不太稳定,播音员凝重沉痛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嘈杂的车厢里: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通告:我们敬爱的邓小平同志患帕金森病晚期,并发肺部感染,因呼吸循环功能衰竭,抢救无效,于一九九七年二月十九日二十一时零八分在北京逝世,享年九十三岁……”
车厢里瞬间安静了一瞬。
咒骂声、谈笑声、售票员的吆喝声,全都消失了。只有发动机的轰鸣和那台小电视机里传出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哀乐。
挤在前排的几个乘客,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一个穿着旧工装、手里拎着工具包的中年男人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屏幕,脸上是一片空白的茫然。一位老太太停下了摸索零钱的手,喃喃道:“邓公……走了啊……”
一种巨大而肃穆的悲恸,无声地弥漫在拥挤嘈杂的车厢里。
林栋怔怔地看着那小小的屏幕,看着那张熟悉的、慈祥与坚毅并存的面容出现在黑白影像中。
1997年2月19日……
这个日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灵魂上。
他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就在这样一个举国同悲的日子,就在他家庭命运即将急转直下的这一天。
绿灯亮了。
公交车重新启动,沉闷地向前驶去。新闻播报声被切换成了哀乐,低回婉转,循环播放。
车窗外的世界依旧喧嚣,却又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每一个行走的人,每一辆穿梭的车,似乎都笼罩在一种无形的、巨大的震动和失落里。
时间,仿佛被这一刻拉长、凝固。
林栋透过攒动的人头,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底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燃烧、破土、重生。酸涩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滚烫的决心。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一世,那些遗憾,那些悔恨,那些原本只属于后来者的机遇……
他绝不能再错过!
绝不再!